迎春宴也算是国朝几十年的传统,本该设在新正之后,却因着陆皇后的丧礼,推迟到了一月末才举行。
今年迎春太迟,春也来得迟些。
像是天公因国朝怠慢而怨怼,存心要与人间作对。
这个时节不见繁花,宫中便剪彩为幡,点作繁华。一点一点铺陈,饰满鸿嘉殿通往春台的路。
仅仅装点了那一段路,皇帝不会走过的地方,便还是一如既往的萧瑟。
比之往年,这场宫廷雅事不论是开支还是规模,都缩减了许多。以往五六品的朝臣都能进宫来沾沾喜气,今年便只邀了四品之上。
人少,就更显冷清了。
宴始,随着众臣入席,迎春宴很快陷入推杯换盏的繁忙。
皇帝坐在高台的紫幄中,几位后妃侍奉左右。
太子着一身素衣,簪白玉冠,居幄外首座,木讷地端坐着。
两个宫人提了一个巨大的酒钫放在正中,分装进玉壶里,随后送至贵人的食案上。
太子抬眸瞧斟酒的人一眼,目光却顺着她的手一寸寸上移,难免惊讶:“怎么会是你来?”
东宫的女官,此时不该在宴上奉酒。
竺影没应声,默默斟了满杯,轻声劝他一句:“这是河东的白堕酒,今年新酿的,滋味甚佳,殿下且尝尝吧。”
随后又道:“我换成了淘米水,殿下随意。”
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孟闻提起羽觞来,低头端详,淘米水与白堕酒颜色相近,却没有浮醪。
她什么都没解释,却又什么都明了了。
他斥责道:“你好大的胆子。”
竺影道:“如此一来,殿下就不会显得不合群了。”
皇帝突然看向他这处来,问道:“三郎久不举杯,是否有心事?”
孟闻执杯饮了,皇帝脸上也见了笑意。
他放下羽觞,任他的女官继续添水,顺从了她的阳奉阴违。
孟闻不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胆大妄为,自作主张。
可鲜有人心思缜密到如斯境地,顾及他热孝在身不能饮酒。紫幄中与众臣举杯共饮的皇帝,便从不在乎此事。
孟闻看着她道:“说说看,你是如何得罪的襄王?”
竺影摇头道:“殿下不会想听。”
孟闻道:“我不想听的话,又怎会问你。”
她依旧不作答。
襄王在场上,披一身织金红羽氅在上座,与大臣们接杯举觞,好不张扬。他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封地,这场宴算是在为他饯行。
一时风光无两,直到谒者高呼一声:
“齐王到!”
众人纷纷停杯投著,目光投向末席。
酒过一巡,齐王才姗姗来迟。
竺影没随着旁人去观他,只是低头添酒,不慎滴漏三两滴淘米水在案上,又默不作声扯袖拭去。
孟晓走到席间,以手加额,朝幄中遥遥一拜。
“儿臣有事耽搁,故而来迟半刻,还望父皇恕罪。”
孟雍放下杯盏,指着他笑道:“二郎,朕早早命人去王府请你,你却依旧来迟,你说说,该怎么罚?”
孟晓道:“儿臣自请入末席,罚酒三杯。”
孟雍道:“好好,可是你自己说的,便依你所言,罚酒三杯。”
“谢陛下。”孟晓复又向陛下行了一礼,饮了使者端来的三杯酒,果真退至末席落座。
如此一来,崔家女郎的上首自然就空出来了。那位置本是给齐王留着的。
有人也如那空出来的位置般,心里空落落。
末席与太子的位置隔了极远,竺影不敢观孟晓,她只敢在太子举杯饮水时,悄然窥上一眼。
酒香氤氲,席间喧哗。
孟晓恍若未闻,只端着羽觞轻轻摇晃,任浮醪随觞转,一口也未尝。
甫一抬眼,正好望见了她。
不过一瞬这目光又被阻却,崔月仪抱琴起身,自请为众宾抚琴娱情。
皇帝道一声:“准!”
宴上的笙歌止息,转而响起一阵绵邈的琴音。
崔女公子是京中最负盛名的才女,琴画双绝,传言更是神乎其技,竺影早有耳闻,今日才得亲眼一睹,思绪也被她的琴音一并牵着去。
上一位可以称得上才冠京城的女子,是已故的陆皇后。
竺影总不自觉想到她。
时至今日,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她,避开她的姓氏,对此闭口不谈。
再看座上的皇太子殿下,一壶无甚滋味的淘米水,竟被他喝出了借酒浇愁的气势。
孟闻饮完了最后一杯,重重将羽觞搁在残羹冷炙旁。
竺影晃了晃空酒壶,说道:“没有了,我再去给殿下添一些。”
孟闻没作声,由着她去了。
崔家女郎一曲毕,皇帝笑而抚掌,高声道:“赏!”
崔月仪从座中站起来,盈盈俯身谢恩。
皇帝对着太常称赞道:“朕早听闻你崔慎善教养女儿,今日得见,果然不虚传。起初是祝卿建言,朕还担心错点了鸳鸯谱,如今看来,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婚事了。”
原来是祝从嘉的手笔……
竺影眼中讶异一闪而过,又不动声色地为太子添水。
席间又喧闹起来。
众人也纷纷附和,恭维起崔太常,又称赞齐王与崔女公子真真是璧人一对,佳偶天成。
过不了多久,这段将成的姻缘便会成为京中广为流传的佳话。
孟觉举杯看向孟晓,笑道:“这样好的婚事,看来二郎要好好答谢他一番了。”
孟晓端起杯来回敬,咬牙切齿道:“皇兄说的是,确实要好好‘谢一谢’他。”
可惜祝大人今日称病在家,并未出席。
他这“谢意”,一时间无处宣泄。
皇帝又问起齐王:“依朕所想,不如就趁此机会定下婚期?二郎,你意下如何?”
孟晓却道:“不急。”
旁人听他拒绝的干脆,正疑惑他是要悔婚不成?
很快又听他解释说:“下月三弟要去往并州,儿臣也要往南边去,短期内恐不得归。只怕此时仓促定下婚期,来日多生变故,免不得要拖延。”
孟雍转念一想,点头道:“说的倒也在理,那便等你与三郎回来了,再作商议罢。”
齐王与崔家的事便也过去,无人再提了。
酒过三巡,宴饮结束,宫人前来撤走食盘,竺影也起身请辞:“殿下要与诸位大臣作诗,陛下还等着您先呈诗呢,请容小人先行退去。”
孟闻自然没有留她,只是叮嘱她道:“宴上人多眼杂,别惹是生非。”
不远处支起了帷帐,摆上书案与墨宝。
宾客三三两两移步过去,清风撩拨的纱帐间,有人提笔作诗,有人因诗作画。
竺影离去时,瞥了一眼帐中提笔的齐王,轻执一端衣角,蘸墨转瞬落下三两行。目光仅在青年昳艳的眉目上停留半刻,又匆匆收回。
她匆匆走远,喧闹声也远了。
迎面而来的风是暖和的,春将至了。
等到春归时,粱宫的春台之上应是一片绿意,在这高台上可以望见宫中最盎然的春景。
可眼下何处不萧瑟?何处见春华?
那些位高权重者还沉醉在弦歌酒宴里,借笔墨歌颂圣治,做着虚无缥缈的梦。
只有一个宫人独步春台上,冷眼观繁华。
巍峨宫城如同浸在陈年的醪醴当中,有人嫌它污浊,却也有人为此酣醉。
竺影在此处待了许久,迎着高处的冷风,才稍稍清醒些许。
蓦然回首,见有人正拾级而上。
那彩衣金冠缓缓走近,竺影看清那人面容,却不是孟晓,而是崔家女郎。
竺影下意识回避,等她行至春台上,向她行过一礼便擦肩而过。
崔月仪却侧目看她,意味深长:“我记得你。”
竺影道:“女郎会否错认了?小人与女郎并不相识。”
崔月仪冷笑一声,道:“你从前是齐王的人吧,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晓。那时你身上佩着和他一样的香。只是没想到你竟有几分本事,这么快就攀上了高枝,我的担心到底是多余了。”
竺影道:“女郎说笑了,何曾有过什么高枝?无非是换了个地方为奴为婢。”
崔月仪道:“我听闻三皇子一出冷宫,你就舍弃了齐王,转而攀附东宫,凭你也想做太子妃,入主鸣鸾宫当皇后吗?”
“呀——”竺影不由惊叹,官家子弟自然与宫中奴婢不同,饶舌竟丝毫不避讳。
这样杀头的话,换作是寻常宫人,哪里敢说出口?
也让惯于低头的竺影生出不吐不快的恣意。
她笑道:“您高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人了,齐王妃的位置我尚且图谋不得呢。”
月仪身边的侍女一听便要发怒:“你这宫奴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女郎口出狂言!”
竺影当即反咬一口,道:“我本无意与女郎过不去,女郎何苦来为难我呢?女郎与齐王相知多久,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莫非以为你受他冷待,是因为我一个小小宫人?”
“呸!胡说八道!”侍女指着竺影骂道,“殿下对我家女郎礼重有加,何尝有过冷待?”
“哦——是吗?”竺影反问道,“要真如此,女郎此时应与齐王琴瑟和鸣,怎有闲暇寻找我的不痛快?”
崔月仪这时慢慢开口:“小小宫人,好大的气性,就不怕我到陛下面前,告你个不敬之罪吗?”
“女郎且去告吧,陛下自不会偏袒。只是齐王念旧情啊……”竺影有意放慢了语调,像是在威胁,“小人性命微不足惜,可是令尊的前程,就不好说了……女郎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她面色平静放着狠话,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崔月仪顾及父亲,收敛了许多,仅是朝她一笑,便沿来路折返,留下一句:
“我与你,来日方长。”
好一个来日方长,可竺影不想奉陪。
待崔家女郎走了,才又有人慢腾腾走上春台,一如他赴宴的姗姗来迟。
“鸣竹。”
那人在身后唤她。
熟悉的步频,熟悉的声音,竺影听出了是谁,指尖颤了颤,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孟晓不由哂道:“怨气还没消啊?”
她冷着声道:“静和宫里出了事,殿下也知道去死人堆里寻我啊。”
“是我想错了,已经罚过禾玉,你想怎么怨责都好。”他扶住竺影的肩,使其转过身来,对上她一双幽怨的眼。
竺影又问:“夫人要借刀杀人,殿下一直都清楚的,对吗?她要借孟闻的刀,杀我。”
孟晓却摇着头否认。
竺影看他,不似诓骗。
若不是他,那就只剩下陈氏的人了。
废后的死,当与他们有关。
明谌又道:“只是我没想到——”
竺影问:“没想到什么?”
他轻呵出一口气,似有万般无奈,没想到鸣鸾宫那位说没就没了,没想到母亲敢参与其中,更没想到孟闻那竖子竟欺瞒于他,悄无声息将他的人扣在东宫。
其后发生的一连串,皆在他的意料之外。
可所有的变故都于他有利。
竺影说:“这样正好,一切都遂了殿下的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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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回醒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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