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无法闻到来自右边营地里的血腥味,但是他却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上发生的变化:血液正在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带着失温的感觉。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突然变冷了下来,原本已经因为局势而无法显得多么冷静的大脑这下也随之冷静下来——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这平静甚至在短暂的时间里面将全部的疼痛都屏蔽在外。
箭矢幸运地没有穿透他的肺腑,因此他的状况其实还可以……至少比起五脏六腑被箭矢伤到的那些将领,他的运气算得上是还可以。
他还能够平静地完成战场上的一些权力交接,而不至于做为一个被直接“斩首”的将军,在他死后,整个赵军营地中的所有士卒都哄乱一片,仓皇无措地四下逃散。
那就真完了。
他从这些箭矢射来的方向做出了判断,右营已经沦陷了,他没有吃透的、只是仿照着当初斛律羡而做出的战场布置到底还是没能派上用场……他确实不适合有天赋的人,不能算是个优秀的将军。
而从现在的情况看,他们这些身在浦口津的赵军,哪怕是最好的情况,也是已经被雍国的军队从两面包围过来——在这种情况下,说句实话,他带着士卒向前冲锋,再去赌一把能不能在洛州的军队还没有全部过河的情况下把他们过河的节奏打断,打出一波至少不负他身为浦口津守将这个官职、这个名字的战绩,也成了一句空话。
就算是此时正在渡过聿水的洛州士卒也决不能算是孤立无援,他们可以直接和沿着聿水的方向而来的战友互为犄角,互相掩护,互相辅攻。
但是……他仍然需要一场冲锋。
王祥快速对身边的副将交代了几件事,在喊杀声、火光里,还有那些已经快要把他的眼睛给蒙住的血液带着腥味的颜色之中,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大概红了,有一点点的可能,那是为了自己。
他说:“我会带队冲锋,我应该会死在前头。”
然后他就趁着这最后、他的大脑仍然保持着清醒,而不是已经开始思维混沌不明的时候朝着前面冲了上去,带着赵军最先被组织起来的一波士卒,这些士卒都是在发现了雍军偷渡聿水,夜袭影宅的时候,最先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并且没有慌乱上太久就穿戴整齐了,冲出来杀敌的精锐。
副将留在了后面,现在,他做为这个小小的战场上,调度着最多的人的那个“中军”而存在了,多年来相应的应急训练让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怎么做,应该怎样调度士卒、怎样进行指挥、怎样……在现在的战损率已经达到了非常不妙的情况下,开始尽量有条不紊地、保证最小的损失的情况下,完成一场撤军。
但是,这个担子头一次落到他的身上,这份责任,头一次完整地掉在他肩膀上。
王将军已经冲出去了,他……他现在要直接下令,将那些冲上去的士卒当做殿后的掩护部队,自己带着人后撤,保存有生力量吗?
片刻之后,他做了决定。
战场上瞬息之间便有千变万化,副将也不是才上战场没多久的人,他很知道在这个时候最忌惮的其实不是做出了一个多么不好的决定,而是在几个主意之间来回纠结,半天都犹豫不定地拿不出一个确定的执行方案。
他咬着牙、抿着嘴唇,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直接捏断、捏碎了自己手指的骨骼:“撤……。撤退。”
打不赢的,后面的这些赵军上去,也顶多就是拖慢一点雍军的脚步,但是这点儿拖慢的时间,对于这个漆黑而惊魂的夜晚来说,也实在不能算有多长时间。
回去报信,在坚固的城墙下,带着更好的准备迎击这来势汹汹的强敌,这才是眼下的最优解。
只是……
副将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但是他的目光却仍然盯在王祥的背后,此时王祥身后的盔甲已经因为流血而被染红了一小块。
他追随王祥,也有将近二十年。
*
王祥并不知道自己背后始终有一道追随着自己的目光,他不停地挥舞手中的武器,他开始觉得这件武器变得越来越沉重,而先前被短暂压了下去的疼痛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明显,他能够击杀、挥砍的范围变小了,他突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的生命在流失,而与此同时,他对面的敌人也正在变得越来越多。
做为将领,王祥理所当然地和其他士卒穿戴得不太一样,他的身材更高大,盔甲更为齐全,总之属于是那种上了战场虽然不怎么显眼,但绝对是会被针对的——于是洛州的士卒就开始围在他身边了。
人类其实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秃鹫,他们能够闻到死亡的味道,哪怕先前他们从未和这味道接触,但是死亡的味道——只要接触到了这个味道,哪怕是从前从未与这些行当打交道的新兵蛋子都能有所觉察。
这个人是个将领,这个将领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杀死他,或者活捉他,都能够为他们带来飞快的阶级跃升。
他们知道的,因为在攻打玄虎城和屿明城的时候,冲在最前面,先登并斩将夺旗的那些士卒全都获得了可以让他们实现阶级飞升的奖励,而在过去的两年中,洛州的发展也让他们实打实地相信,只要自己得到了这个功劳,就一定能够获得来自殿下的、再丰厚不过的赏赐。
殿下的承诺永远不会不被兑现,殿下的奖惩永远都让他们心悦诚服。
而那些在军营中学会的,不管是令行禁止还是一些战场上的禁忌,都让他们清楚地知道,此时他们不能为了功劳争抢,而应该合作。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个家伙最先提出士卒们在战场上的时候应该装备上一根绳索这个主意的,但是在卫云庭给洛州军队做全面演练的时候,他发现这个点子意外很不错。
如果脱离了队伍流落在野外,那绳索能派上的用处就很不小;如果在战场上,面对一些伤口止不住血的情况,快速用绳子在伤口上部绑上一圈,至少能够稍微减少一点某人因流血过多而死的问题。
总之,这绳子就这样留在了洛州士卒的全套装备之中,而现在,有两个精似鬼的家伙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配合多次的默契,然后,动作相当一致地、悄悄从身后抽出了那根准备许久的绳索。
尊重敌军将领,因为那些将领中或许会有属于这个时代的英雄——这是郑含章经常会做的。
但是,这些尊重永远是在将敌人当成对手的情况下,给予他们更重的、更能够匹配上他们身份的打击,而不是在沙场之上,这样关键的时刻,流露出一些不必要的“圣人慈悲”。
真正在上了战场之后,哪怕是异化的“尊重”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战斗方式,以及完全不在乎看起来到底体面不体面,只在乎效果好不好的实用主义。
在僵持中,这两个机灵鬼悄悄地借着夜色的掩护,在人群中绕到了侧面,随后猛地出手了。
雍国,三秦之地,中原王朝最靠近西域的地方。
这里的男子,基本上都有过和牛羊马匹打交道的经历,而这两个人,就曾经接伴溜出去套过野马。
绳索顶端打了活扣绳圈,套出去的时候,瞄得相当精准。
*
施钺最终还是选择了学郑含章——是的,她想到了,既然要学,那就要学最厉害的。
卫云庭曾经说过,他之所以会想到百骑劫营,一方面是因为殿下在他出发之前曾经和他聊过,他从那对话之中获得了一些灵感,而另一方面——是他想要学习当初殿下是怎样让司马回的营地溃败下来的。
她没有将赵军右营烧掉,因为这样做固然可以让赵军乱将起来、乱上加乱,但也有一定的概率会让原本还打算死扛的守将选择尽早撤退,在他们冲过去,至少表面上装出是两线合围的架势之前。
郑含章的战略目标是要把赵国的那口心气给打散掉:如今的赵国非常自信地自认为天下第一,所以南征北战锐意进取,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做点什么。
只有让他们出了足够多的洋相,意识到自己和对手差距大到追不上,才能将这块腱子肉转变成一可以轻松方便吞咽入腹的肥肉。
所以,在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哨卫之后,施钺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让卫云庭带人在右营等待着,而她则装作自己是直接灭掉了赵国右营而非绕过来的——直扑浦口津的战线。
虚张声势,出其不意。
这个计划最大的缺陷在于:本来施钺和卫云庭带来的人就已然很少了,现在又要分兵,本来就不低的危险系数又一次增加了。
但它确实很好、很妙,因为——做为一支精锐的尖刀部队,他们原本被训练出来,就是为了抽冷子往敌人心口上捅一刀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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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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