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的副将几乎要呕血。
他远远地看到了王祥被挂起来的样子,洛州方面凶残而不讲道理,格外擅长杀人诛心,将王祥捆成了个粽子,却单单露出了一张脸在外面,往他嘴里塞了什么避免他咬舌自尽之后,就这样把他升到了旗杆上头去,让他随风摇晃。
赵国士卒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别说是他们了,就连雍国士卒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内部有些人的心思太灵活了,脑筋转的速度太快了,他们这些人跟都跟不上,只能在后头望而兴叹:什么时候自己能成为前面那些拖拽着绳子,把王祥给吊上去的人物?
战线最前排一时间为之停滞,洛州这边的队伍里是有一群嗓门大的,平常就在训练中加入过看到什么样的情况要怎么喊——相关的这些章程,现在一看到这场景就习惯性地开了口:“赵将已被擒,汝等速速放下兵器,缴械投降者不杀!赵将已被擒!缴械投降者不杀!”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被洛州这边执行得很好。
况且,他们并不仅仅是擒王——还直接将赵国那边的权威给毁坏了。
王祥现在的这副样子,狼狈可怜,但若是让一些人看了,或许还会忍不住发笑,于是那种为了他再冲一次的悲壮和哀怒都无法被激发出来,而他用言语来激发起士卒心性的机会也被彻底剥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赵国的士卒能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他们原本拥有的就只有一份激励:一份抢到了多少东西,获得了多少脑袋,自己就可以带着多少钱粮甚至是官爵什么的回家的指望。
只有这份指望,是能够让大多数人燃烧起热情来的——否则,对于那些并不以杀戮角力为乐的普通人来说,安安稳稳过日子,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难道不比脑袋挂在腰带上,天晓得什么时候就挂不住了,彻底滚落在地上,被马蹄踩得稀烂还不一定有人收尸好多了么?
而现在这份激情,这点燃烧起来了的火焰也被王祥这么往旗杆上一挂的模样灭了一大半。
真的就像是一盆寒冬腊月里头,混着冰块的冷水啊,淋完了之后还要被高高地挂起来,一点点在冷风里把最后剩下的那点儿余烬也都给吹得不再有半点儿红光。
如果此时有某位史家作者的文心跨越时空,穿透时间长河,为这一段故事做传,那么大概,他能第一时间想到的、可以供自己参考的史,就是四面楚歌。
情况有些相似,虽然看起来除了都在打仗之外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共同点,但是实际上,输的这一方士卒的心境,实在是一模一样、分毫无差——都是被草刮走了所有的茅草,于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屋架子,坐在里面的人拔凉拔凉,觉得生活和未来一片灰暗,仿佛已经完全没有希望。
最初有人开始放下手中的枪,慢慢地,手足无措地屈了下膝盖——倒是没有蹲下,但是从其人的精气神上已经可以看出,他确确实实是已经低头了,并且低头得颇为彻底,有一种瞬间就从战场上的兵,变成了走在田间地头上,揣着手缩着脖子,遇到官老爷们说话都要开始打颤的朴实农民。
事后有人仔细回想那个时候的情景,发现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是有人仗着自己在夜校里面学习得认真,判断这些赵国士兵中有不少都是夜盲症,到了晚上就看不清到底是哪边的士兵,又因为气氛已经到这里了,那些赵国士兵都犹豫着没什么再打下去的意思,于是直接灵机一动选择成为群众中没有被提前安排好的托。
是的,这就是个洛州的士兵,而不是什么赵国士卒,他将夜校里面学习到的那个“人都有从众的心理,别人都打算豁出性命了,那也不差我一个,看啊,那边有个人已经投降了,那要不咱们跟了吧”的理论直接运用到了实际当中,在他的带领下,那些赵国士卒一个个的都开始放下武器。
一传十,十传百,浦口津前的赵军士卒,也是那些原本跟着王祥,最为精锐,还能够组织起一波冲锋的硬骨头,就这样在接连的、来自不同方面的物理打击与心理打击之下,彻彻底底跪了下去。
而王祥的副将,他还没能来得及带着那些本应该撤离浦口津的士卒走出多远——事实上他现在都还在聚拢部队,于是,他和他手下的那些士卒们就都看到了原本可以作为他们之前一道缓冲的那些精锐士卒,是怎样犹如稻草被镰刀割过一样,就这么齐刷刷地倒下去了一大片的。
王祥的副将此时进退两难:对王祥的情义让他做不到将那个被侮辱的将军当做不存在,带着部队直接撤离——况且,他现在也不是很能带动那么一大群人了。
心气儿散了——这就是最为具体的表现,从众心理并不需要所有人都站在一块儿才能够见效,事实上只要是目光所及之处,甚至是远处的消息传过来,被听到了,那都能够成为影响人的一个重要发码。三人成虎,这三个人完全可以不是真人,是捕风捉影,是风声鹤唳,是草木成军——他知道,当前这些赵军最大的战斗力,就是逃。
或许,倘若斛律都督在这里,重新将降低下去的士气提振起来或许还不难,但是,关键点就在于,他并不是斛律提督,也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拼一把创造出奇迹来。
他逃也逃不好,冲也不能冲,作为一个两面为难的“夹心儿”,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撕扯成两半。
到最后,他闭上眼睛——于战场之中,重新警告了自己,如果没有决断,那么不管他想要选择的两条路优劣如何,他都会一败涂地。
副将带着一些人逃了出去,而施钺瞅着这个时间,带着她那数量不多的亲卫,冲着他们队伍中间左右的位置扑上去,像是一把铡刀一样,靠着他们装备的精良、训练之熟稔,在这场夜晚的奔波消耗掉这些人最后那点儿精力之前,把已经有些溃散迹象的赵军再次冲乱了一波。
乱军之中,与队友失去了联系,无法以小组形式作战,对于这些一没有接受过相关教育,二也不是什么天降猛人,没有天赋异禀的军事才能,也没有手撕活人的威猛战力的普通人来说,想要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难度其实是很大很大的。
最后,被王祥副将带走的那些人,数量加在一起也不剩下多少了。
施钺就开始带着那百人小分队回头——她接受的军事理论学习、沙盘模拟实践……之类的教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发现其实万事万物都有共通的道理。
就像是当初她在当山贼的时候,山贼要怎么从过往商贩那边弄到钱财和商品呢?需要露出刀枪。
如果对方看着明晃晃的刀刃,和雪一样的枪尖,仍然还存有着侥幸的念头,那么——就可以准备着真刀真枪地见见血了。
杀鸡儆猴,并且杀的这个鸡不能特别不重要,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不要让人看出来你是在杀鸡儆猴,实际上并没有打算干掉那么多,这样就差不多了。
人求活的心理,可以让他们在此时表现出极强的可塑性,以及极其柔软的骨骼。
当年施钺就把这一套学得很好,让自己从一堆山贼里面混出了头,现在发现上了战场还能用这一套,完全不需要从头学起,那她怎么能不表现得更好呢?
她方才就是大刀阔斧地冲过去的,一路上动作大开大合,仿佛苍鹰搏兔那般,让人看了第一眼就觉得心里发怵,仿佛遇着了什么圆眼怒发的夜叉天王,自然先弱了一半。
此时她不那么着急着冲断对方逃跑的队伍,神态也稍微柔和下来了些许,也开始带着人喊“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之类的话,然后把人一个个地朝着已经投降的、现正在浦口津那边的降卒身边赶。
一直到这会儿,终于有人算是看清楚了——她带着的人压根不多,就那么一百个左右,而刚才被她截留下来的足足要有两三千。
刘毓笑着叹了叹气,在施钺同自己归于一处之后,将指挥的权力交给了施钺。
有能者居上,他这种行伍出身的人这辈子就认这个,而施钺的本领在这里摆着,他弗如远甚。
“收拢残兵,把他们安顿好,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我这个老头子快要年过半百,得早些歇息了。”
刘毓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
“这是殿下的命令,出发之前殿下就告诉过我——另外,她还说,若是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以去找王参军。”
他看着施钺的神色,脸上的笑意逐渐随着这两年攀上脸的皱纹而加深:“事情辛苦,殿下说,这次做得好,回去送你十坛特别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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