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合真全然没想到会从城墙上头射出这样一支箭矢——它的射程范围比起先前雍国士卒用的那些弓箭，从射程范围上来说提升了岂止一倍，射出来的箭矢刚好落在他脚下，距离他的靴子不到半步的距离。
窟合真的目光是下意识地随着箭矢来到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随后又猛地抬高起来，直到重新看见那被师玉楼包在怀里的、尺寸大得有点过头的弩。
草原上的文明，自己的生活尚且没能怎么妥善地安定下来，铁锅之类的生活中所必备的用具全都需要依靠着南边的中原王朝与之贸易，所以对于科技制造进步的认知——他们曾经并不怎么将这件事放在眼里。
也包括曾经让一代草原文明雄主得以南下牧马的马镫——他们虽然靠着马镫更好地实现了靠着骑兵扫荡中原的计划，但是大多数的草原人，就是那些没能跟着前朝太祖一样在进入中原之后转过思路来，以中原的文明形式来管理一个政权，而不是仍然维持着草原文明的姿态的人——他们始终都没能意识到这些“小小的”，技术上的一丁点儿进步对于他们来说，是整体实力的多大的一个迈进。
于是，这些草原上的民族，就仍然秉持着曾经和中原文明打交道时的思维定势，而从未想过，倘若战场上出现了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人这辈子都是和这些草原上的文明没有什么区别的——人想不到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就像是在郑含章未穿越的那个年代，就有人产生了对于不可名状的“神明”的好奇与恐惧，就像是在一个圆内的生命在绞尽脑汁，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时面对的东西其实在圆弧的那条线之外。
这很正常，但是战场上从来不会讲这些。
战场上只有输赢，以及这些输赢对比起为了达成它们所做出的付出是否划算，能否达成政治目的这些冷冰冰的，像是纯粹机器阅卷，也没有老师在后面“菜菜捞捞”的高数考试。
数学不会就是不会，逼急了也还是不会；战场上输了就是输了，谁给你那么大的脸在那边找借口。
窟合真盘算着这武器的射程距离，不由得心中大为惊骇：倘若城上用这样的武器万箭齐发，他的军队甚至还没能靠近城池就要被歼灭。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兴许不仅仅是还没来得及靠近城池，更是还没来得及进入他们的弓箭能够射中敌人的攻击范围。
这种仗要怎么打？面对着这样的差距，以及这座城的防守现状——它的确是正面对敌，那尚且还有一面是连接着身后的雍国，不管是后勤还是别的什么都还算是畅通，窟合真的军队做不到将这座中原王朝已经躬耕了那么多年、已经将城池修得极大的城池彻底包围起来。
相反，城内已经已经收拢了四下所有的人，因此人员上是真的不怎么缺乏——他们可以四处侦查，也可以根据窟合真这边的动向做出反应。
想要用战术填平科技的差距，这确实是……太难了。
窟合真的脸当即就沉了下去。
倘若不是他当前统领的这一路大军实在不是完全把控在他手下，倘若现在什么都没有获得、什么都没能掠夺到，就要这样空耗了许多的后勤，回到草原上去……窟合真都能想到自己要是下了这个命令，那些其他部族的首领会怎样看自己……
或许在回程的路上，他就需要仔细提防着，提防着两个月尚且不到之前，那发生在他父兄身上的事情重新在他身上发生一次。
……中原王朝。
他原本觉得这个雍国是一块容易被敲得粉碎的豆腐，但是现在师玉楼端着这样的一把弩·机上了城墙，他不免开始怀疑对方是否拥有更多这样的弩·机。
赵国那边对着洛州的军情，只能以比较汇总的形式送到他的案头上来，不至于细致到连对方用了怎样的武器、怎样的军阵都一起告诉他——就算赵国真的有人这么细致地记录了下来，赵王也不会舍得将这样细致的一份资料转给他来看。
若是对方能够拿出可以武装一整座城的弩·机……
*
实际上，窟合真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因为，师玉楼其实也就只带了两台这样的弩·机来。
他就那么点儿人，带不动多少行李也是很正常的吧？况且，就算是郑含章那边都还没有普及这样的弩·机呢，这种射程特别远一点的弩，能够匀出来两台，那都是卫云庭徇了私情的结果——为了这个，郑含章还特地扣掉了他的一个月俸禄，用来补贴这两把弩·机的价格。
当然卫云庭也不靠着这些俸禄过日子，他爷爷还是很关照这个孙子的，他的零花钱比郑含章还多——所以郑含章早就盯上了那边的俸禄。
反正也花不掉，与其存起来，让钱变成死钱，还不如被她拿走之后流入市场，只有流通起来的钱币才是有价值的东西嘛。
——总之，师玉楼就有了这么两把弩·机，平常都是塞在军中的（谁家敢自己私藏弩和盔甲啊），郑含章获得了流通中的钱，而卫云庭……
卫云庭获得了友谊，以及上司的笑脸。
三赢啊，三赢。
这次师玉楼就把这宝贝拿出来了，严格来说，像是他这样的人应该是摸不到这种规格的弩来的——因为它其实是需要固定在地上，用双脚蹬着上弦的那一种，正常人都不会用手把它举起来（这也是“摸不到”这三个字之所以还算合理的原因，也因为他做为现在的临时统帅，本不应该自己动用这些……甚至可以称为苦力的武器）。
但是呢，他力气大啊。
师玉楼将一些人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举起来的弩直接一只端平了，但也因为这玩意实在是太重了，所以他在射出这一箭的瞬间也摇晃了一下，原本他瞄准的是窟合真的眼睛。
不过，现在这样，其实威慑效果也挺好的，师玉楼没有要求太多，那么远的距离，他自己还失误了点，误差才这么小，这是很典型的神兵利器啊！
要不是这回就算是卫云庭付出自己全年的俸禄，郑含章都说什么也不会再给了，他多少得催促卫云庭为自己多弄来点这样的好东西。
师玉楼窥着窟合真营寨那边的动静，他其实是看不太到什么具体的神情的，但是，料想窟合真那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笑了笑，随后就放下弩回去了，转头让城头上的士卒盯紧外面的情况。
他那一箭是很有名头的，立威的同时也立了信，在城头那些虽然没有因为输得一塌糊涂而溃散的士卒心中重新拉起了一点被大皇子败了个彻彻底底的信心。
在他从城楼上下来之后，肖计之从旁边迎出来，问他：“师将军，情况如何？”
师玉楼笑着说：“还行，比我想的好多了——还得多亏了肖长史你。”
肖计之：“那么，接下来当如何？”
师玉楼沉吟片刻，道：“廖云虽然弃城而走，但判断并未出错，窟合真确实缺粮，撑不了几日，因此我方才上城楼，给了他一些压力。且等着吧，先把外头那个土山给毁了，摧毁窟合真军中士卒的希望，我想试试看，或许，他军中会自己乱起来。”
师玉楼觉得，乱起来其实也就是个概率，不过确实也值得赌一把。
只要不开门应战，那么土山就是到目前为止，窟合真的军队所拥有的全部手段——只要把土山给弄塌了，窟合真军队到目前为止取得的所有实质性进展都会彻底清零。
师玉楼直接把楚王差一点就要失去的那只眼睛当成了无所谓的玩意——反正此时楚王不在，而他看肖计之，觉得对方看起来……大概也没那么在乎楚王如何如何。
*
曾经有人相对武断地说：攻防战，其实就是一场土木的比拼。
这话虽然武断，虽然有点以偏概全，但是运用到攻防战上，倒也不能算是多错。
所以，师玉楼用来对付土山的办法，就是挖地道，一来可以让土山塌方，另外一方面，趁着对手全无防备，一支军队从土山里面杀出来，另一支则从正门杀出来，制造一波混乱的效果绝对是极好的。
于是，他一边开动防守这一方的土木工程，一边开始了等待。
他等到一场迟来的春雨，等到窟合真的心理压力大到那根名为理智、名为“只从战场的利益得失角度考虑”的弦彻底崩断开来——而现在，他等到了。
城中军队从两路冲出，在窟合真的军队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气势完成了一场冲锋。
除此之外，师玉楼就没做什么，他快速地收拢军队回了城中——这条地道，当然也是早早就有了准备，军队一边撤一边堵，并未给予窟合真军队反应的时间。
徒留一地狼狈的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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