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玉楼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位理论上来说,为他提供了全部支持、给了他这个建功立业机会的皇帝,是如何的打心眼里不信任他。
他怀抱着要和当时的卫云庭一样,做到“一战而天下知”那程度的威名赫赫的想法,来到了居延城中,并且快速接手了此地的士卒,以及全城的营防。
有一说一啊,这里主事的人都已经中箭、昏迷、离开居延城许久了,这座城失去了它的主心骨,正应当在最为慌乱、最是一盘散沙而难以重新聚合起来,上上下下的秩序都已经消散了个差不多,距离整座城自内而外的崩溃也已经要不了多久的时刻。
然而,在这种时候,师玉楼却仍然能够快速地接过权力,并且——接手的还是一个颇为齐整、颇为有条不紊的军队权力机构,这里头就绝对有点儿值得一提的猫腻了。
是啊,猫腻。
不仅仅在于到底是哪位能人将原本应该如同冲垮了堤坝一样的洪水四处横流的局势收拢起来,更在于:对方为什么会在命令上前没有传到居延城之前,就那么干脆利落,并且心甘情愿地,将手上已经统合好了的力量交给师玉楼。
——作为一个有能力将整座城,在那位楚王殿下表现得如此拉胯、如此的打击士气的情况下,管理成现在这副样子,并且还能组织起士卒,将城外依旧在坚持不懈地对着城墙发起冲锋的窟合真军队击退,这样的人物,就算不愿意将权力交出来,远道而来,还基本上可以等同于是孤身一人的师玉楼又能耐对方如何呢?
当然,这件事背后确实是有猫腻的。
到这里,总算是有点儿争权夺位的意思了:大皇子麾下,先前没有跟着大皇子一起回到长安去的那位长史肖计之——他其实是陈家的门生。
大皇子封楚王后,他的麾下就有了一个跟着他混的班底。
从政治构成形态上来看,这个班底可以被类比为小一级的东宫,而东宫则基本上被视为小一级的朝堂,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已经出来了:这个班底里面势必需要不少人。
楚王早早地就来到了边疆,算是被雍帝格外器重的儿子了,于是赶着来到他身边干事的人也相当不少,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这些人就是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楚王这边,认为他待到将来,一定能够称帝——那么,现在就已经成为了他班子中一员的,是不是比起将来在对楚王投诚的要更受重用、更被视作亲信?
出于这种思维,在历史上许多个相似的时刻,那些家世煊赫、拥有着许多能人长才的世家大族,往往会选择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往前数一数,在世家的地位最高的那些年代里,有三兄弟的,或许就分别投靠在三位主公麾下,并且都还算是颇受重用,以延续血脉、保证这个姓氏可以作为世家继续传承下去。
所以,就算是陈尚书的门生,也照样是可以到楚王这儿来谋个一官半职的。
不过,其实楚王还是颇为在意门庭问题,于是肖计之一直以来都不算是个怎么受重用的边缘人物,要不是看在他才能很是不错的份上,楚王甚至都不愿意捏着鼻子给他这个长史的位置。
楚王更喜欢的臣子,是如同廖云那般的人,除了普通的军中官位以及在居延城中的官职之外,廖云身上还套着一层“楚王幕僚”这样亲信的头衔。
像是先前,在楚王刚刚中箭的那段时间里,廖云就是这座城中说了算的那个——那段时间,虽然对外说的总是什么 ……“楚王纳其言”,但是实际上,彼时已经被一箭射在眼眶边上,险些就要瞎了眼睛的楚王正在床上躺着,几乎病危,别说是采纳建议,然后做出自己的决断这样高难度的事情了,就算是动脑子都动不了一点儿。
而在抵挡了一段时间、居延城中的那些大夫们已经说了楚王现在的情况不好,若是不能会到长安,请太医们医治,只怕病情恶化到一定程度之后,有一只眼睛要保不住之后,廖云先是忠心耿耿地安排了楚王回京。
那肯定是要回的,自古以来就没什么残疾人继承大统的情况,跛足都是大问题了,更别说是瞎了一只眼睛——如果真的是瞎了一只眼睛的话,楚王殿下也就可以想着就此退出皇位继承的争夺战,从此偃旗息鼓,而跟在他身后的这一大群人就等着先前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长期准备都就此白费了。
那怎么行,那怎么可以!!
廖云是绝对接受不了的,按照他现在在楚王身边的地位,基本上可以说是,如果楚王继承大统,他能够直接从三品起跳,要是朝堂上有个什么糟老头子年纪到了,需要告老还乡,那么他还可以直接填补了对方的空缺。
这就是为什么在如今 的长安中,一些世家会用这样的语句教导孩子:站边不能早,但是选择要趁早,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要好很多——甚至于,锦上添花会带来一种阿谀奉承的味道,所以或许还不如继续当另一边的纯臣来得更受欢迎。
举个不那么妥帖的例子吧,这就像是曹丞相最喜欢的——人妻。
一方是二楼窗户掉下杆子,小妇人从窗户后面怯生生瞥来含情的一眼,随即一枝红杏出墙来,桃花带露浓;
另一方是一身白衣,为夫君守孝三年还没有过去,清丽丽的一身孝,一双桃花眼(是哭出来的),一张没什么妆的清丽脸庞,在被邀请之后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过来,咬了下下唇,再怒斥上两句淫贼岂敢玷污良家妇人,要是敢过来现在她就一头碰死在亡夫排位上云云……
可以试着问一下整个士大夫群体,到底是这两种人中的哪一种更受欢迎——一般来讲,从腻味的早晚来看,肯定是前者被腻味得更早,而后者因为身上的那股子忠贞味道,会让得手者特别放心:
昔日,为了别人,能有如此的刚烈,今后,倘若我有了什么意外,大概也能享受到这样刚烈的爱意。
这不是,一下子感情就升温了嘛。
总之就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有多少人会因为廖云的“贞洁态度”而高看他多少眼呢?不管是三皇子还是郑含章,这两位身边都有了青梅竹马,那种从一开始就跟着他们并且不离不弃的,就算再怎么贞洁烈夫,也爬不到现在所在的这个高度了。
他只能保着大皇子,一切以大皇子为自己的至高利益核心。
但是——此时的廖云已经对居延城的未来非常不看好了,他觉得这座城撑不过多久,而按照他在大皇子身边的地位、被信重的程度,他就算丢弃这座城,大皇子也顶多就是骂他两句,稍微冷落他两天,他表表衷心,说在他眼里殿下的安危要高过这座城就好,于是,他在安排好了大皇子的一切之后,他自己也跟着跑了。
跟着廖云一起跑的还有很多大皇子这边足够受宠的官员,也差不多都是这么想的——而没能被一并带走的肖计之,就算是楚王这个阵营的边缘人物了。
师玉楼也有相似的疑惑:为何肖计之不自己做点什么。
肖计之笑着对他说,他现在用来统管全城的这些能力,其实全都只是照本宣科,只能勉强按照书上的那些,僵硬地把整座城的民心聚拢起来,至于说做更多——那些书上没有写到的部分,他便没有这个能力了。
他都做了些什么呢?
他将城池划分区域进行防御,让那些将领们亲自参与到秩序维护的过程中去,并且下令将那些特别不听话的兵斩杀——靠着这一套,他成功维持好了秩序。
师玉楼也没有怀疑,他当场接过了这边的重担,并且在第二天的清晨登上了城楼,与城外安营扎寨的窟合真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窟合真的部族中很快传出对他的嘲笑声,说他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娃娃,而回应他们的,是师玉楼端起弩来,对准了营寨的一箭。
窟合真他们在安营扎寨的时候,当然是考虑过箭矢射程的——安营扎寨在射程距离之外,也要给自己留一点列队到阵前来的距离。
兵法上也有这样一句:贴着敌方的城墙列阵,是一种过分骄傲的表现,是看不起城内的守军,觉得对方没有实力在自己的军阵列队完毕之前冲出来,趁着他们尚且混乱把他们击败。
——窟合真读过中原的兵书,哪怕他觉得中原人如今已经在歌舞中变成了一群软骨头,经不起草原兵马的一次冲锋,但他仍然不得不承认,中原传承下来的这些知识相当有用。
而且,不仅仅能让他从中获益,不至于在头一次面对住在城墙后面的敌人时因为对于城墙的不了解而吃个大亏。
它更庇护着城墙后的那些人。
他远远地望见师玉楼,草原上游猎而练出来的鹰一样的眼睛令他能够看到对方缩小到比米粒更小的五官。
等他把中原打下来,他要把这些书都收集起来,自己留一份,剩下的全部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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