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汇聚一堂。
郑含章抬头看了一眼下方的众人,基本上每一张面孔都在了,她笑了笑,将手中茶盏里头的最后一口水喝尽——是的,她不喝茶,她喝白水,顶多也就是在楼嬷嬷的强制要求下,喝的是温开水。
然后她站了起来,刷地一下扯开改在沙盘上的苫布,将下头那个沙盘露出来。
这个沙盘当然不是在凤凰城中的那个了,那个巨大的沙盘移动起来很不方便,于是,哪怕它的效果真的好到让每一个世间名将看了都会爱不释手,并且很乐意用千金来交易它,但是郑含章仍然没有把它带上前线。
这个沙盘更小、更简单、但是大多数的功能也都齐备了。
郑含章用一根木棍(说实在的,她自己还是更喜欢树枝的手感)点着一道起伏的山脉边,那用木棍勾勒出来蜿蜒曲折的路线,一路从北往南而下。
“聿水。”
她说。
同样的这个动作,她在大军开拔之前,甚至于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在她刚刚真正成为了受到雍国册封的“赵王”的时候,她就已经做过一次了,并且,同样是用手指按在一根木棍上,顺着这条表示河道的路线而下。
“这是我设想中的天然屏障,可以暂时用来分隔两国,有了聿水,至少在枯水期和河面冰封的时候之外,我们都不需要担心赵国突然兴兵。我们此行的战略目标之一,便是将两国边疆划定的分界线推进到聿水,吞下整个巍嵋台地,以及前面的这一片缓冲区域拿到手。”
“一方面,是为下次兴兵做准备,对于赵国来说,巍嵋台地和聿水,这两道原本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成问题的天险,现在又挡在他们前面了,而对我们来说,就是想要东出伐赵,只要前期做了准备,调动粮草,就随时都能兴兵。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战线推进到聿水,并且,还要在这边建城池的缘故。”
虽然说下山总比上山容易,而且顺流而下总比逆流而上容易,但是,如果想要直接从巍嵋台地上跳下来,那也是除非超人否则绝对做不到的——所以,一定要在巍嵋台地前头留出一些筹备军粮和军队的时间——与此同时,因为聿水在靠近洛州的这一段是可以被夺取的,而在更北段的部分,它仍然是赵国的。
哪怕是下游,那也是赵国的。
对于赵国来说,被洛州占用下的这一段聿水,对于他们来说有威胁,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夺回来——所以郑含章才要到这个地方来建城,因为只有把城池建立起来了,把基础建设搞起来了,让这里有人了,才能逐渐开始形成战斗力,才能逐渐开始凝聚民心。
别和老百姓说什么家国不家国的事情,要理解这些,可以,但是首先,至少为官作宰的本身要考虑,他们是否衣食足、是否仓廪富。
缺衣少食,仓库中空荡荡,那还谈什么荣辱礼节。
他们若是被当地的官员压迫到生活都快要过不下去了,而另一边的统治者却能让他们吃饱饭穿好衣服,每年过年的时候大雪落下,至少不要在屋子坍塌之后冻死满户,只留下一个“运气好”的从此家破人亡无家可归——那在这种情况下,计较什么忠不忠的当真重要吗?
这是阶级的问题。
更何况,百姓有资格去学习那些儒家的经典吗?他们有资格拿着那些书看,然后逐渐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些文士们用言语描绘出来的景象,随后因为这些景象而骄傲自豪吗?
所以郑含章得切切实实地做点什么,让百姓开始喜欢——不是喜欢她,而是喜欢这里的家,他们在这里居住、生活的家,这样他们才会真心实意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毕竟,她打仗又不大搞破坏,并且从来都会用更好的待遇去换取对于士兵较大的约束,因此两者相比,郑含章就不相信百姓们会选择老赵王而不是自己。
诚然啦,等到未来,老赵王变成历史的时候,他或许会因为年少时期的登青云梯而飞身上,成为很多人眼中的“大丈夫当如是也”。
但是现在,赵王那种曾经连着三昼夜奔驰,风霜作披风、月光为盔胄的浪漫,属于文人,属于鲜卑出身的武勋,属于当年的边阵,甚至属于被吹低了头的草原和声音呜呜如泣如诉的箫笛声。
但他并不属于那些白骨曝于野的百姓。
这就是理由。
这就够了。
但是——当时的郑含章话音一转,说,虽然他们的城市建设会跟进到聿水边上(并且是足够快的,因为她需要在长安那边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先把城池建起来,把自己的人手派过去,让那边的百姓先入为主地将自己如今过上的好日子归功在她,而不是后来雍帝可能派出的那些本来就不怎么会干实事的官员身上),但是他们的兵锋却需要先推到更前面的位置去。
“我们这一战的战略目标,并不仅仅是获取更占优势的地理位置,更是为了赵国的资源。”
在两年前,赵国和蜀中是这个天下最有钱的地方,来自赵国蜀中的漆器,会被当成奢侈品卖到洛州来,并且在这个边境线上身家再翻倍,用赵国那边四五倍,甚至十倍的价格出现在长安,被那些人不一定傻,但一定热爱排场,并且是真的钱多的贵族子弟们买了摆放。
现在,洛州虽然异军突起,但是从自然资源的开采上来说,确实还是不如赵国。
相比起赵国的其他地方来,怀州确实稍微要穷一点,但是这儿也有矿藏,并且矿产资源品种挺多、存储量也挺大的。
那些产量相对较少的就不说了,不够知名的也不说了,单单说一点:煤炭。
那可是煤炭啊。
民生要煤、炼铁要煤、对于现在能够企及的工业水平来说,除非是自然的风力水力,再或者是会随着人口膨胀而逐渐不值钱的人力,否则能够运用到技术创新里头去的,也就只剩下火力这么一条了。
煤炭烧开水,然后让蒸汽来完成接下来的步骤——到目前为止,洛州内对于这些的研究已经看展到了可以用蒸汽完成一些简单的无人开关门表演,虽然仅止于此,但很显然它的未来还是非常光明的,同样,对于煤炭的消耗肯定也是相当巨大的。
要知道,但凡是懂这方面的人,而且还是个洛州人,跟在郑含章手下干,哪怕他曾经是韦翼这样子的,在家里人的培养和宠爱下,能够简单扮演一下诗文中的“翩翩我公子”的形象,都会睁大眼睛同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确实是一副没有开过眼界的样子,但是谁让洛州城覆盖的面积太小,所以确实是没怎么见过外头的大千世界呢。
要是给他看到肥沃到能够流出油来的厚重粘腻的黑土,天晓得韦翼会不会现场兴奋到撅过去,再把韦淮吓个半死,一下子抬着两个晕厥过去的人,给于忱这位如今的医疗部门大总管——当然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官职——来点儿韦家震撼。
来怀州就是进货的,要把资源能带走的都带走点,所以郑含章在看到吃瓜系统上面赵国开始集结大军,并且在建州阳州一带准备着哪天给她来个惊喜的时候并未直接撤走,用最蛇皮的速度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永远都滑不留丢地抓不住,而是继续坐镇在怀州这儿,持续地获得她和洛州需要的资源。
这种地方就搞不了民生基建了,毕竟是来了之后就要走的地方,也不能太便宜了老赵王和赵太子那对父子。
郑含章难免因此感觉惋惜——因为此时城中的富户该走的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担心郑含章在外那宽和的名声其实都是假的、是吹出来的,进城之后会让手下的直接在富户中烧杀掳掠一波,他们跟着赵国的那些官老爷和将领们跑得是真的快,屁滚尿流的,根本来不及带上什么东西。
这种情况下,均分田地,授予百姓实在是一条再好不过的政策。
她想了又想——是真的,她考虑过自己要不要冒着得罪那么多百姓以外的阶级的风险,以后万一这儿的富户回来,再打一遍的时候抵抗更强了怎么办呢?
最终还是打算相信百姓,相信人民。
所以,地确实是分了,但也老老实实地和他们讲清楚了,那些老爷们在他们撤军之后就会回来的,所以,他们可以自己衡量着未来办。
郑含章还给那些去开挖煤矿的怀州人,开的都是当年洛州地界上以工代赈的价钱。
虽然同样都是以物易物,用的是那些随着军队和官员们一起跑走的、或者干脆就是官老爷们的富人粮仓里的东西。
总之,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可以不来,其实雍国的军队也不是不愿意保障你们的安全,但是赵国的军队要打过来了,他们是雍国的兵啊,保护的是雍国的百姓,没办法,他们将来肯定是要走的。
百姓们啊,你们要权衡好利弊,为自己多多祈福。
做出这个决策的时候,王稚正在郑含章身边。
她说:“如果只看这件事,殿下实在是个坏人,如此地利用人心。”
——她明知道这些百姓会如何舍不得她走,如何在这样的“激将法”下,变成她下一次来夺怀州的巨大助力。
郑含章:“因为只有当了这几次的坏人,才能让天下入我怀中,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王参军,这是论迹不论心。”
王稚笑着道:“就算论心了,难道殿下就会比不过谁吗?”
郑含章抿抿嘴,表情有些骄傲:“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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