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河套的九区,阴山山脉便已经近在眼前。
这座山脉在胡语中的名字陈夷行念不来,只知道那个有些诘屈聱牙的词汇是“十个黑山头”的意思。
但它看着并没有那么的黑黢黢,按照郑含章的话说,就是更为寒凉的日子正在过去,所以草原能够企及的那条分界线正在朝着北方推进过去。
山体上仍然能够看到一些裸露的岩块,但大多都被包裹在了草色之中,山顶上已经没有积雪了,因此瞧着的确没有覆盖着雪的时候那样的壮美。
而现在,他要翻过这座山——并不是真的要爬到最高处的那种翻山越岭,而是从山头与山头中间的一条已经非常成熟的道路过去。
陈夷行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他看着道旁的景色,也会生出少许熟悉的感慨来。
在接触到草原之前,陈夷行一度并不怎么相信“天苍苍,野茫茫”这样的词句是从民歌里面翻出来的。
虽然质朴,但是别有一种纯粹的文思流露,草原上又不是没有读书的文化人。
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因为在中原王朝的历史上,多年以来,儿歌啊、民歌啊之类的东西,都在谶语的流行中被滥用了。
改朝换代的时候,什么方面都要进来参与一下,就像是原本澄清的一池子水,被一根杆子用力翻来覆去地搅动了许久,于是原先那些安安分分地沉在水下面,平静地保持不动的东西全都随着水流和漩涡漂浮上来了。
宗教玄学也都是浮上来的东西,有直接拉人造反的,还有用儿歌的,什么“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什么“黄牛白腹,五铢当复”……要说小孩子们会自发地编撰出这样的儿歌来,正常人都是不会相信的。
背后有人在装模作样地怂恿着呢,写出了这些东西来,试图把自己的主子推上位,又或者是打算利用这些谶语害死一些人……这都是有的。
他难免会带上这样的目光看这些歌谣,但是在他真正第一次走来到河套地区,看到这里丰美的草和的确需要风将草吹低之后才能够看到的牛羊群,看到天看到原野,他知道这确实是人脑子里面会想出来的第一句话。
草原还是美的,别有一种野性的感觉,至少陈夷行自己会觉得,他站在这草原上,张开双臂去拥抱那些毫无遮拦的风的时候,他的胸怀仿佛都张开了。
难怪草原上的汉子几乎都是弯弓射箭落大雁的英雄,陈夷行对着身边的人如此感叹说,那人就是个草原部落中的男人,个子挺高,块头不小,身体就像是用铁块打出来的一样。
那人听了陈夷行的话之后,却开始狂笑,笑得几乎要从马上跌落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只有,才太瘦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对他说:怎么可能啊,草原的日子哪有你们中原过得好,是啊,这儿的风是很大,但是吹得我们一穷二白,除了牛羊之外什么都没有,想要铁锅都得和你们中原交易。
随后他又说了些草原上的孩子容易夭折之类的话,随后说:“要是北方的草场真的好,还会有部落南下劫掠么?如果给你们一个机会,和我们换地方,你们中原人乐意不乐意?”
陈夷行道:“天欲玉汝,是用大谏。”
意思就是说,因为上天想要让你们变成像是美玉一样的宝材,这才对你们多加磨砺——本质上,这句话的意思和“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没什么区别。
那草原上的汉子撇撇嘴:“我就知道,你们中原人。”
他没说出口的话,是想要说他们总是这样,嘴上表达着对于草原的欣赏,仿佛这里真的是什么好地方,然而实际行动呢却真实得很,在这里根本待不上几天,转头回到中原去,继续享受中原的好日子,还要一边回忆着草原上天与地的相接都是平坦一片的开阔,天上如何飞过鹰的雄迈,一边笑着摇头,说草原是如何苦寒,要怎样用中原的好东西去换他们的牛羊和马匹,或者,要怎样趁着他们的家畜生养的时候出兵,把他们的帐篷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春风吹了又生的是野草,草原人的帐篷、部落还有牛羊却不能在一把火后快速地再长出来。
中原人心里都憋着点黑呢,这个草原汉子很是清楚,但是这与他向往着中原的好日子并不矛盾——他所在的部落是个小部落,比起当年发迹之前的契苾葛兰部差了好远,所以什么南下劫掠之类的,若是没有大部落带着他们走,他们就只敢往乡村里面去试试看,后来呢,因为发现自己这足够靠南的地方其实更适合与如今还是四分五裂的中原做生意,于是干脆连劫掠都不做,开始专心致志地搞起了生意。
他其实更想要成为中原人,也和中原人一样,将喝一杯茶的时间拉得很长,仿佛他们的时间就都应该被浪费在这些端着茶盏的享受上头——当然,除了茶盏之外,还有甜滋滋的干果以及其他的糕点点心。
所以,他才会去学那些中原的书,了解中原的人,也知道了中原才不是一些人口中所说的,随便就能割下肉来烤着吃、肥了他们满腹的羊羔。
——而到如今,两年时光过去,这汉子两鬓处的头发已经从全黑变得有些斑白,草原催人老这句话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和陈夷行也很熟了,如今会管他叫“陈先生”。
又一次经过了这道阴山隘口,瞧见眼前豁然开朗展开的一片草原,陈夷行突然开口,问:“乌洛兰,你的部落和契苾部落关系还不错么?”
当初给他介绍了契苾部的人便是这个被他称作“乌洛兰”的草原汉子,但实际上,对方的大名并不是这个,乌洛兰是这个草原汉子的姓氏,也是他这个部落的名字。
不过,在外的话,因为会说汉话的人不多,他带着的这些(剩下就都是保护商队安全的人了)中,他是唯一的一个,因此这么喊他,他也知道是在叫自己。
乌洛兰说:“挺好的!契苾葛兰是个好头领,要是长生天打算让我的下辈子离开乌洛兰部,又不让我转生去中原,那让我去契苾部也是很好的!”
风很大,他说话的声音被迫变得更大,几乎是在吼。
陈夷行:“你们部落最近过得怎么样?”
乌洛兰想了想,说:“还是老样子呗,我们这个部落太小了,没有多少战士,很多人都会忘记我们,而且我们在这么南边,冬天也不至于特别冷,又有生意做,怎么着也不会过得太差。”
陈夷行:“没过得比之前更好么?”
乌洛兰想了想,琢磨明白了:“陈先生是想问契苾首领有没有照顾咱们,是吧?这就没办法了——是真没有,契苾首领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了,他的朋友满草原都是,一个个地怎么可能照顾得过来呢?况且,就算真的要照顾,那也要等再过一段时间嘞,契苾部最近这段时间,风光是风光了,日子可不好过。”
陈夷行又问:“契苾葛兰首领如今是草原的摄政王,契苾部落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
乌洛兰没觉得陈夷行这么个经常往返草原和中原之间,还深受洛州那位新封了赵王的小殿下信重的人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件多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他说:“契苾首领的人马不是最多的,草原上多得是觉得他就是运气好,最早地出现在了窟合真可汗的帐子中,这才能够拥有如今的地位罢了。这些大首领在窟合真可汗继位之前,地位就已经摆在那儿了。契苾首领又不可能对他们动兵。”
陈夷行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我记得,上次去契苾部时,见到部落中兵强马壮,若是要打便绝对能够获胜,为何不打呢?我记得,契苾首领曾说过,他敬畏雍国天威,之前在居延城下,他也未曾怎么冲锋在前,照理说,他损耗不多,而其他部落那边未必如此——怎么会压不住呢?”
乌洛兰摇摇头:“陈先生,这我要怎么知道呢?您瞧瞧我们部落是个什么样子,再比比契苾部落,经商这事我在行,南北往来的路子,我敢说整个草原比我强的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但您要是说打仗,我能知道些什么?”
陈夷行叹息:“契苾首领当草原上的可汗,可比窟合真当可汗要好多了。”
他没有说“摄政”,乌洛兰也没有反驳他。
陈夷行接着道:“若是契苾首领缺了粮食、缺了盔甲,雍国为了北方的安宁,都是很愿意卖的。”
乌洛兰笑起来,露出一口不那么整齐的牙:“所以陈先生这次是做这个生意来的?”
陈夷行也笑:“这次没有,这些都不是好买卖的东西,况且我们殿下头上可还有在长安的陛下,卖不卖得,这要看契苾首领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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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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