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义城的城头竟然是安安静静的。
就像是每一座在夜间陷入沉寂,看起来像是也和有生命的万物一样需要睡眠的城池一样,此时的顺义城看起来甚至有些安静得过分了,甚至就连那些城头士卒在交接班的时候可能会发出的调笑声、哈欠声,还有他们直接的上司,那些管着他们,或许还会对他们进行一番大声呵斥……
总之,这诸多的声音,此时竟然在同一时间偃旗息鼓。
司马隈的小时候虽然有司马回的照顾,但是,他的童年绝对和那些正常地躺在父母膝间长大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怎么听过睡前故事,因为司马回不会讲,很努力地尝试了但是没什么效果,于是最终也就只讲了那么一两次;他也没看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少年郎会在私塾里读书的时候藏在那些三坟五典里头的话本子。
司马隈的人生,与恐怖故事是绝缘的,什么在官道上遇到的村庄,本应该是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地方,分明一切都还没有荒芜,甚至那些村落中的建筑上都还有着人类生活的痕迹的地方,此时却意外的没有半点儿响动——这些他都从未听说过,也不存在他的认知之中,哪怕只是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
但是,在此时此刻,相似的情感出现在了司马隈的心中。
——就像是他人生的一个片段,那有些可惜的、本应该也被他经历一番的少年时代被那些带着恐怖的神异志怪故事,此时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感受到了城墙中的异常,在那一瞬间他的大脑想出了无数种可以解释当前情况的可能性,并且还就其中最有可能的那些进行了应对办法的思考。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种,背后都是卫云庭那神乎其技的对于战场的运用处理与准备,都代表着,他虽然已经努力地去研究卫云庭了,但是天才与凡人之间的差距是无法用时间,尤其是这么短的时间便磨灭的。
也就是说,他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场硬仗——那恐惧的情绪逐渐开始从司马隈的大脑深处腾起,哪怕他一直以为自己并无畏惧,也认为不管自己再经过多少思考,他最后终究也只会选择做出这个应对——他在看到城墙上头的箭矢朝着自己的方向如雨一般快速落下的时候,他的畏惧终于横跨过从童年到成年的光阴,彻彻底底地,在他的情绪中占据了半壁江山。
他仓惶地命令军队后退——为何城墙上能够出现如此整齐划一、专心致志的攻击呢?
倘若城中还有人反抗,哪怕只剩下四分之一的人还在反抗,那他们也能够很大程度上牵制着城墙上的这些士卒们的注意力,让他们需要时刻紧盯着城墙之后的动静。
所以说,卫云庭这样的安排,是因为城中已经没有反抗的势力了吗?司马隈的手掌心已经变得冰凉,他在兴奋激动的时候出了很多汗,掌心也变得濡湿,此时这些濡湿的部分随着他全身上下都冰冷了下来而变得同样像是一块凝结的冰。
他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肃清了全部的反抗势力的呢?难道说他选择了在那些投靠者的帮助下屠城——但是他没有闻到从城内飘出来的,浓烈而令人恶心的血腥味道。
不,不可能,司马隈记得司马回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为何当初本来被前朝派遣在了北方东部的那位将军,也就是后来燕国的皇帝,没能趁着前朝覆灭的时候西进,将历史上丰饶富裕的三晋之地吞下少许,反而缩在燕地,领土甚至还不如雍国大。
——因为那位将军觉得禹州的这些世家通通都是废物,软骨头,于是在部分世家投诚,将其迎入城池之后,对剩下的那些世家高高举起了屠刀。
这样血腥的行为并未恐吓到剩下的那些世家,让他们彻底变成软脚虾——那时候的世家多少还带着一点从刚刚结束没百年的乱世中锻炼出来的武德,会建立自己的坞堡,会带着自己乡里的百姓组建起部曲来,悍然地驱逐那些从北边冲下来的胡人。
他们被震惊,是因为唇亡齿寒,是因为对于这样一位凶残的未来领导人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意,他们认为这样的将军与这片土地并不匹配。
于是,他们反而变成了反抗者,仗着与这片土地紧密的结合,他们将那时的将军反而被驱赶去了东边的燕地。
已经有了前车之鉴的行为,卫云庭自然也不会这么做,那他到底是怎样实现这般成果的?司马隈想不明白,于是,此时的他只能继续往后退——他带来的这些士卒并不够得上攻城的数量和质量,只能趁火打劫,然而现在,火不仅被扑灭了,甚至顺义城变成了一个比较先前还要更坚固的铁桶。
司马隈咬了咬牙,从胸腔中逼出骂声:废物!
*
事实再一次证明,人类无法理解自己无法想象的事物,而在面临一个看起来很无法用通常逻辑解释的情形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考虑自己所了解的那些领域内的可能性。
司马隈是个将军,不是负责治理一地的文官,曾经司马回或许和他讲过内政,但是,他对内政并不感兴趣。
于是,他无法想象这样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顺义城彻彻底底收服过来的情况,其实是由内政上的成就达成的。
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那些无法动用政治谈判之类的手段解决的问题——这才是战争真正开启的原因,所以,战争能够解决那些最为尖锐的政治问题,却不适合用来解决那些相对更柔和的问题。
严格来说,那些在今夜被厨子用一条河豚鱼团灭了的人当中,并不是每一个都是废物,赵国的官员们在到任了之后也分析过这些曾经被郑含章短暂统治了一段时间的城池中都有什么她留下的后手,并且试图将其拔除。
但是呢?
他们的成果还是太不行了——此时,这个世界上,虽然有些皇帝已经珠玉在前地做了一套“怎样才能成为一位明君”的典范操作,但是真正高屋建瓴地将“民如水也,载舟覆舟”这个理论提拉出来,以一个成功的政治家的角度将其录入古今所有帝王必修课的一位皇帝尚且还没有出生。
他们能够将官场反反复复地梳理,清洗,但是他们不能将官场之外的世界也这么对待,毕竟谁会想到那些小人物啊。
但偏偏就是小人物最重要,与肉食者相比,倘若他们愿意站在一起,那么他们就是最大的力量,顺义城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地平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白吾的判断做得不能说是一般的正确,只能说是空前正确,甚至已经有了一些历史上偏安一隅王朝开国之君的水平。
这神来一笔,外加上厨子的一勺河豚血,将最高层的那些可以发出命令的人全部一锅端了,就导致了一个环节的缺失,整个顺义城瞬间瘫痪下来。
如果将这座城比做是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拿走了他原本的大脑,然后,又将另一个大脑换了进去,这个大脑确实更好一点,并且,这个身体全身上下的肌肉和血管都更喜欢这个大脑,觉得它才应该是自己的原装货。
让他们信服的不是卫云庭,就算是十个卫云庭也很难在这种人力对比悬殊的情况下实现这样的结果。
让他们信服并且心甘情愿到甚至可以说是一路小跑飞扑地依附过去的,是郑含章。
郑含章露面了,并且征用了城内的更夫——这些人先前听白吾的,白吾在下班之前将一切他曾经握住过的权力都顺顺畅畅地转交到了郑含章手里。
她告诉所有人,自己回到了顺义城来,并且这一次应该不会再将他们让回赵国,因为这一次她的准备更充分了,她不用担心自己带着这些归心的百姓打仗反而失败,连累了全城的百姓。
日子和先前她在的时候一样过,并且慢慢地会过得更好。
城中那些百姓的态度大概是这样的:
什么?城里头有人造反了?那可千万不要牵连到我们这些小民啊。
等等?造反……是为了让那位雍国的殿下回来,接着管我们这边?
那是好事啊!虽然他们不敢反抗,甚至也没怎么敢对那位殿下开口说他们想要跟着她走——但是倘若有人能够把那位殿下请回来的话,他们可太欢迎了。
而城内的士卒——说白了,这些士卒和普通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曾经就是这些百姓的一部分,当初顺义城投降的时候和他们一样过着比先前好很多的日子,感觉到自己被当了个人。
此时,当他们听说郑含章虽然带了兵来,但是数量还是偏少,在抵御四周其他城池的军队时,或许无法那么周全地防御时,他们就站了出来。
为了美好的生活,这一仗,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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