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本应该带着一点清凉,但是司马隈却感觉不到,就像是先前那些行进过这片平原的洛州军队所携带的火把已经将这里的空气都灼烧得炽热发烫一般。
他的盔甲在这种精神上的滚烫中,就像是被放置在炭火上头,烤到了它也变得滚烫,如同一整具的刑具一般披挂在他身上,将他的皮肤烫得冒出一连串一连串的水泡,而与此同时,皮肤逐渐和烧炭一样变得焦黑,皮肉开始与骨骼分离——最终只剩下一双仍然坚毅且明亮的黑眼睛,以及一个满心都只想着某一个愿望的意识。
夜间兴兵一直不是什么很被推荐的做法,尤其是在对付洛州军队上头——因为,肉眼可见的,洛州的军队更擅长在夜间战斗,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在夜间主动出击,就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块肉包子,并且朝着洛州的军队扔了过去。
肉包子和狗放在一起的结果,当然是肉包子被全吃,只有很少数的可能性,比如说肉包子是带毒的,那么肉包在被吃掉的同时,或许还能将这条狗带走。
司马隈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疯狂的、几乎可以说是行走在名为死亡的边界上的是事情,有可能,他离开了自己驻守的这座城之后,他就没机会再回去。
他突然生出一种冷静的好笑——因为他的大脑中翻过一个只是想象出来的场景:曾经,堂哥司马回率领着大军,在朝邑城之下围着彼时尚且还是无名之辈的郑含章,郑含章甚至在那一场战争中被一箭射中了右肩,命悬一线险些就此逝去,而那时的赵**营中气势恢宏,觉得区区一座朝邑城,区区一个洛州,这不是手到擒来的吗?
他忍不住去想当初的郑含章的心理是怎样的,她在做出那些部署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她有没有紧张?如果有的话,她是怎样克制住那些情感的?毕竟,再怎么说,那时候的郑含章也就只有十三岁。
——而不过是用一只手能够数过来的几年之内,攻守之势就发生了彻彻底底的转变,将此时他做出了夜袭的决定的情形与那时候的放在一起进行对比,那情形的反差几乎可以说是好笑的。
当时的洛州军队在城里,现在的洛州军队还是在城里,但是当初他们是挑战者,是需要越过面前几乎殴南揍北,拳打脚踢四方到全无对手、傲视世间的赵**队的弱小之军,而如今……
司马隈可以选择的挑战途径一共有两道:
一种是直接去围住如今的顺义城,根据那些城墙上头始终观望着洛州大营那边动静的士卒说法,这一次去往顺义城,卫云庭并没有带上多少人,顶多一千,若是少一点的话或许就几百;
而另一种,则是直接去往洛州大营。
因为,如果不是卫云庭带队,哪怕是洛州那边的兵,都不一定敢于只靠着几百人就去往顺义城——他在顺义城中,洛州大营中的情况就一定顾及不过来。
此时的洛州大营,最高的指挥不在,而在卫云庭之下,那个名叫施钺的,手段同样凌厉,并且杀性比较卫云庭更甚一些的将领也不在——司马隈记得最近二十天内洛州大营的全部动向,谁叫他最最关注着对面呢?
做为禹州世家中当前唯一一个还被派到前线上来重用的人,司马隈在对于城中那些人下手的时候,其狠辣程度要远远超过其他那些鲜卑武勋出身的将领官员,更遑论那些被老赵王和赵太子提拔起来的人了。
他知道禹州世家不会因为自己下手凶狠而从此抛弃他,让他成为没有政治背景的人,在如今的赵国朝堂之上,老赵王和赵太子都像是被攥干了水后又被重新投入水中的海绵一样,正在用每一个孔洞用力地吸蓄着,所有没有政治背景的人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空闲地、直接被衔接到他们的阵营之中来。
一旦成为了老赵王和赵太子的人,之后司马隈会对禹州世家做点什么就更难说了——另外,禹州世家里头虽然没有几个好人,但是这群人中多多少少是有聪明人的,司马隈已经是司马回之后,勉强可以算是他们这个松散的利益联盟之中最能打的一个了,甚至可以被称作“万里长城”,他们舍不得放司马隈从自己的阵营中离开的,否则他们就要变成彻彻底底的文官集团了。
纯粹的文官集团,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甚至有种和鲜卑武勋平分朝堂的感觉,但是实际上,这会儿甚至还不是和平的盛世而是乱世,在这个乱世之中,武将的地位和文官的地位是不能对等来看的。
文官在朝堂上诚然可以制定政策,但是当武将对他们的政策,或者是对他们这些人不满意,并且不想再将这个表面的和平继续维持下去的时候,这些武将们就能直接带着军队一趟来回冲锋。
一个势力里头岂能少了武将!所为笔如刀,笔再怎么锋利,那也只是如刀,而不是真的刀,而只要不是真的刀,那就注定了没有捅进旁人身体里头去,用大量流出的血来让对方让步的机会。
用脑袋撞在朝堂大殿的柱子上头,撞一个头破血流,撞一个额头上的骨骼破碎之后白色的脑浆与红色的鲜血一起流了满地又有什么用处?
这是一个属于武将、属于将帅的年代。
不管怎么说,在只剩下最后可选择的人选之后,那些禹州世家的文官们,都不会再胆敢舍弃又一个“司马回”。
这就是司马隈对着那些人高高地举起手中刀的缘故,他知道他们无法忤逆自己,于是,他也是最快将整个城池中对他掌权不利的势力解决掉的人。
司马隈心知肚明,他这样的做法其实很容易被政敌攻击,但是他也知道,有很多人会乐见其成,或者捏着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些……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了,放得有些远了,这些都是司马回教会他的,只可惜,当初司马回自己并没有这个机会用上这些。
他重新坚定起来。
哪怕很多人都劝他去围魏救赵地直冲洛州大营,但是司马隈知道,按照卫云庭一直以来的布置习惯,他绝对不会想不到洛州大营那边是需要防护的,而他带出来的人的数量也足够证明这一点。
洛州虽然一直都是在以一州之力对战一整国,但是他们的人才储备一直是让司马隈觉得心惊的程度,他曾经试着在自己身边发掘人才,却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并不是那么擅长找寻到人才——所以,郑含章是怎么发现那么多能用并且好用的人的?
司马隈不知道郑含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不妨碍他觉得这种对方像是永远也不可能将手中的牌出完,不管他们,这些身为郑含章敌人的家伙打出怎样的一张筹谋了许久,准备得可以说是精疲力尽的牌,对方都能从容地从自己手中再点出一张牌来,甚至于姿态是风轻云淡的。
他羡慕,并且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无法企及这样的高度——也因此,他知道卫云庭和郑含章一样留有余裕,他的洛州大营之内一定做好了很充分的准备。
相比之下,事实上,卫云庭自己才是那个更喜欢冒险的人,他有足够多惊险的想法,并且拥有相应的实践的能力,这也就导致了他很乐意兵行险招。
毕竟,他拥有尽量规避这些险招之间的危险,并且实现其中好处的能力——司马隈想着,如果自己是卫云庭的话,他一定会比卫云庭更忍不住,更不稳重地左冲右撞,赌一切的可能性,尽量让自己的战果得以扩大到极致。
这种情况下,其实,他去正面面对卫云庭才是最好的选择——卫云庭诚然是个在他之上的将领,司马隈知道自己和司马回相比也要略逊一筹,不是司马回教得不够好,而是他的天赋比较对方要差上一点。
司马回和卫云庭之间尚且有着很大的差距,司马回在撤回赵国去的路程中,卫云庭还一箭射穿了他头顶上的盔缨。
司马回将那只头盔带了回来,直到现在,那上头穿透的一支箭矢也没有被拔下来。
卫云庭和他之间有着很大的差距,司马隈是知道的,但是这差距未必不能——他带出来的兵很多,几乎是整个城中四分之三的数量,他还给其他城池发去了消息,催促那些城池中的将领尽快动起来。
他就不相信,卫云庭的几百人能够那么快地彻底将整个顺义城内的所有反对声音、反抗的力量给消灭干净。
他觉得,此时他进攻顺义城,卫云庭一定会腹背受敌。
——司马隈把卫云庭翻来覆去研究了很多遍,研究他的战术,研究他的心理,研究他用兵的习惯以及自己冲在前头的习惯,他确实已经将卫云庭这个人摸透了一小半了。
但是,他没想着要去揣度郑含章,以及,她的行政纲领。
也注定了揣度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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