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灯昏,案前屈身几人。
古有可怜夜半虚前席,问的不是苍生是鬼神,而今亦有可怜夜半虚前席,然而问的同样不是苍生,而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
赵太子妃的堂兄,如今官至四品侍郎,此时也正在席中。
他的手指握着拳头,拳心朝下,按在桌面上。
“消息千真万确,不会有错。”
一旁有人转头,对着他发出一声不怎么相信的嗤笑,随后带着些许阴阳怪气,说道:
“难道侍郎大人,就不顾您那位堂妹吗?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这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或许还是未来的太后娘娘,你家的路已经铺到了最好,为何还要往外走?”
这位赵太子妃的堂兄姓梁,能力不算多么出色,但是一直以来都因为赵太子妃的身份地位,在整个禹州世家的圈子里算是“显赫”,说话也很是“掷地有声”。
于是,当他如今出现在这席上,就有很多人一边奇怪,一边又在心底里看不起他,以及他背后的整个梁家。
梁侍郎摇头道:“如今这局势下去,别说是要再等上三五十年,就算只有三五年,只怕我们家也只剩下享受死后尊荣的机会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平常,但是那些熟悉他一点的,都能从他此时的声音与往常的声音的对比之中听出一些问题来:
他往常的声音几乎每个字都是往上走的,走出门的时候,两面脸颊上头写的几乎都是“我是太子妃的亲堂兄,看你们谁敢忤逆我”,而现在,他听起来像是普通人了,于是这种对比里头,就流淌出来了点苦涩的味道了。
按照当前赵太子所执行的那一套,对于禹州世家的打击力度是极大的,况且,这不是还有一个叛徒在么?
他摇摇头:“元家那个四女,如今怀上了孩子,成天挺着个肚子在东宫中走来走去,他们家够谄媚的,从来都擅长邀讨盛宠,我堂妹岂能是那种人的对手。”
他看向隐藏在屋内阴影之中的人,室内的灯烛烧得都不怎么明亮,于是,光明和黑暗的边界也因此变得不怎么明朗,在那模糊的明暗之间,一张脸因此不怎么容易被看清。
此人开口说话,声音是年轻的,有一种压不下去、无法变慢的浮躁感,但却还要在这种时候故弄玄虚:“是啊,本王的那位好兄长,最近几年来确实是越过越糊涂了,沉沦美色……是在是对不起父皇对他的殷切期待啊。”
“梁侍郎。”那自称“本王”的年轻声音说,“本王相信你的消息。明日朝堂之上,本王就要亲自走到本王那好大哥的面前,当着文物百官的面,让他们好好看看本王的父皇到底被那个他宠爱的不孝子逼成了什么样子!”
*
定陶王,他的人生到而今过去二十几岁,这个几所代表的数字并不大,至少没有超过五,所以,在外人眼中,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年轻人,还不用沉稳下来有点儿宗室还有的样子。
他是老赵王第四个儿子,诞生在老赵王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当然,那会儿,他还没有成为皇帝,所以这个功成名就中的“功名”二字尚未到头,而“成就”两字也没有止步,他还没有走到限制的极点。
不过,彼时的身份已经足够让他出入都尊荣,以一个将军、一个封疆大吏、一个手下有着许多兵将的身份而不是一个刚刚发迹的青年的姿态出现在人前。
定陶王在这个时候出生,在老赵王心中的定位就和赵太子不一样了,他更多考虑的是接班人而不是儿子,没有了那么多的感情,他对这几个孩子的关照也就没有那么细致入微。
虽然说是没有短了这几个儿子的教育,吃喝富贵什么的也全都没有少,但是养出来的毕竟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了。
有时候定陶王甚至会觉得他或许根本就没有被他爹当成是儿子看待。
定陶王因此很是嫉妒赵太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仇视自己的父亲,敌视自己的兄长,阴暗地在角落里头看着他们怎样相亲相爱一家人。
而现在,他发现他曾经一边嫉妒一边恨着的这对父子——他甚至不太愿意承认与之为亲的父子,此时他们的关系之中好像出现了一道裂隙,一道破碎的痕迹,定陶王就变得兴奋到无以复加,几乎欢欣鼓舞得要跳起来。
他秘密地联系了一些大臣。
事实上,在老赵王和赵太子开始联合出拳,对着那些禹州世家,还有一些不听话的鲜卑武勋“疯狂殴打”的时候,那些家族中出身的大臣就已经开始联系定陶王这样的皇子了。
他们需要给自己找出路,而出路要么叛国要么是扶持另一位皇子顶替掉老赵王和赵太子的位置,而考虑到他们手中握着的兵将的数量,哪怕是在司马隈还没有死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正面对抗肯定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况且司马隈也从来不理睬他们。
所以说嘛,在老赵王真的出了事情,而且是生死这样的大事之前,这群人想着的最好的出路必然还是朝着西边走,去看看自己能不能上了郑含章的那条船。
——而现在,是真的死生大事。
他们于是更多地开始接触这些曾经在几年前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甚至就等于是透明人的皇子。
笑死,老赵王还活着,或者说老赵王还是一副俨然天下已经在手,只需要慢慢将那些神州版块逐渐塞进口袋里头来的英明神武的样子的时候,他们当真想都未曾想过这些不被老赵王当成儿子培养的皇子们。
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这些皇子们确实吃香,甚至就连鲜卑武勋的集团中,都已经有人带着自己的亲卫跑出来,想要寻找一个身体里流着老赵王的血的皇子做为自己日后的政治标杆与导向。
定陶王也确实没有辜负老赵王对于他们这些后来生的儿子们的忽略,他的脑子和政治经验比起赵太子来都要差上很多。
他并未意识到这些臣子都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用来“表达自己意见”的筏子,甚至还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天命所归的味道,否则为什么这么多的人都会望风来投?
肯定是他命中带有王气。
定陶王在送走了这些大臣之后,仍然坐在这张桌案边上,他有点兴奋,以至于不是很睡得着,坐在这张从冷硬逐渐被他坐到发热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坐上了龙椅那样兴奋。
他开始想象明天会发生些什么,想象自己的那位太子兄长在看到自己从百官之中走出来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想象对方是否会气急败坏或者紧张极了的让侍卫把他拿下,但是他身形矫健地一步蹿上前去,拽开那道隔着他父皇以及百官群臣们的屏风,让背后的人影得以现了天日——
然后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些侍卫们纷纷砸下了手上的武器,朝堂上猛地叮铃当啷声乱作一团,紧接着就是将太子兄长拿下,而他自己则因为在朝堂上的表现继承皇位。
定陶王想着想着,脸上流露出一丝愉快的笑意,他的眼睛因此稍稍哦眯起来了一点,一只手撑着头,从旁边的果盘上拿了个水果起来剥。
也就只有他们这些宗室子弟中地位最高的才能享受这种哪怕到了大晚上仍然能够吃上水果的待遇。
不算特别新鲜的橘子,但也不能算是特别干瘪,至少剥开表皮的时候,定陶王的指甲仍然会掐进橘子皮里头,沾染上带着些许芬芳油脂感的汁水。
那种苦涩的味道所散发出的芬芳令他心旷神怡,定陶王就是在这种几乎可以类比于微醺的陶醉状态中,猛然听到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还有——
他毕竟只是吃个橘子而不是真的喝酒到微醺,而且亢奋之下的大脑并不会因为此时是深夜了就停摆,所以他能够准确地分辨出这是什么声音。
是金属,是盔甲在人行进的过程中碰撞发出的声响!
他还听到尖叫声,定陶王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跳了起来,他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此时遇到鬼敲门的反应就太大太大了,最早的反应就是往后门跑去,但是他哪里能跑得过那么多的兵,况且,他的宅子也不算太大,对于赵太子来说,他手下的军队哪怕不用调动,随随便便就能将这一栋宅子全围了。
在这些兵荒马乱的声响之中,定陶王看到外头的火把高高地举起来,参差着像是鬼的眼睛一样恐怖,他最终慌不择路地跑到一处小门之前,慌慌张张地推开之后,刚好与一队禁军撞了个满怀。
这一队禁军中,带队的正是斛律明珠,他沉着一张像是随时随地都要为人奔丧的脸,怀中的刀剑明亮如雪。
没有笑。
是的,他脸上一丁点笑模样都没有,就那么动嘴唇不动脸颊,阴恻恻的:
“大晚上的,殿下往哪里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