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满仓倒是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李由之这个人，他毕竟是在后方搞民生的，这么多年来与李由之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点头相见算相识而已。
徐蝉衣说实话——她也不认识，但是这一次跟着郑含章东出，她是真的见着了李由之在带兵的时候身上那股子属于文人的气息。
去过一次夜校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而倘若是那种从底层爬上来的，对自己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有点儿记忆的人，则会在看过那些教材、得知这些教材中都讲了些什么的时候，意识到一个能够将事情那么细致地一层层剥开，一点一点有条有理地讲清楚的人是多么的厉害，而这么个人竟然不是个负责教化的文官，而是一个在战场上带兵的官。
徐蝉衣对梁满仓说：“我觉得像是李大人那样的人，平常读书一定很多，而且是那种不把事情从头到尾贯彻着弄清楚不罢休的人。”
她停顿了下，随后说：“我其实有点儿好奇，李大人是怎么从文官变成武将的。”
在他们俩身旁，有一道阴影在这个时候压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颗脑袋凑了过来，饶有兴味地插入了他们的谈话：“嗯，我知道啊，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呢？”
徐蝉衣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吓了一跳：她绝对还没有习惯在自己和一个同僚聊天说话的时候上司背着手弯着腰走过来表示自己想要加入这种事，而且——殿下走路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是猫吗？
梁满仓对于郑含章的突然出现倒是有些“防备”，或者，也可以说是习惯了。
毕竟，郑含章和洛州的官员们真的是打成一片——从那些洛州的豪强彻彻底底地向她低了头之后，尤其是在她对着白家的家门射了那一弩之后，就彻底断绝了双方物理上打成一片的可能性，而当那些豪强们逐渐意识到，随着他们家族的子弟在郑含章的阵营中获得了官位，并且水涨船高着步步高升，已经开始逐渐朝着长安城中那些世家的水平靠近的时候，他们愿意同郑含章打心眼儿里打成一片的意愿就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梁满仓做为当初并未敢于对郑含章摆出任何脸色的人之一，因为很快也混进了这个圈子，因此可以说是从头开始见证了她在情况不怎么紧急的情况下是个什么样子。
殿下是会和卫云庭比试射艺的那种锋芒毕露的人，但也是那种会让卫云庭拿着弓，而她拿着那种算是用经验和既往的数据硬生生凑出了所谓准心的弩，对着同样距离的靶子射的，不怎么讲求公平的锋芒毕露。
当然，当初那一场比试，殿下都用上这样堪称“作弊”的工具了，她要是还输给了卫云庭将军那就是真的说不过去了——郑含章没有输，而卫云庭那时候有一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蚂蚁，明知道郑含章想要的是胜利，但是倘若放了水没有箭箭都射中靶心，又是很明显在放水，殿下到时候一定会不高兴。
都到这份上了，卫云庭觉得自己已经够难了。
他做为臣子的情商考验，终于在和郑含章认识了那么久之后到来，而且一来就是让他头上发虚汗，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的……唉。
而偏偏就在这时候，还有坏人在旁边为他端来一杯水，也不是喂给他喝的，就只是单纯为了笑他的。
梁满仓记得清楚，那人是秦池，和卫云庭关系不错，而且非常放得开，很会开玩笑，和韦翼那种乖一点的孩子相比确实皮上不少。
秦池就问他说：“卫将军，我看您出了一额头的汗，是不是和殿下比试让你如坐针毡啦？紧张了，渴不渴啊？我为您倒了点儿水来，您喝两口再比？”
卫云庭：“不用。”
他高冷地用嘴唇撇出这两个字，用语气表达了自己对于秦池这种“落井下石”，甚至还要一边落井下石一边看好戏笑出声来的行为的鄙夷。
嗟乎！非君子也！实小人尔！
但是秦池很显然不会在这里停下，他执着的，甚至可以说是固执地将茶盏继续往上举：“但是我说卫将军，您润一润嘴唇吧，养精蓄锐才有可能赢得过咱们殿下啊，您说是不是？殿下一定很乐意见到咱们洛州的将军各个百发百中，比她老人家的射术更高超嘛！”
卫云庭白了他一眼。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一说破就彻底成了乐子。
旁边还有一群年轻一点的臣子（当然，也有上了年纪但是内心年轻不服老的刘毓这种人）凑在一起哈哈笑，他们都知道郑含章绝对不是因为旁人出了次风头就会记在心上并且记恨上很长时间的人。
在秦池的怂恿之下，终于施钺也跳了起来，她抓着一颗咬了一口的李子，将它握在手中挥舞着，对卫云庭喊：“卫将军！没事的！殿下宽宏大量，从不斤斤计较，您放心发挥着，把您上次和我们比的时候用的手段都拿出来试试吧，什么用自己的箭把别人的箭劈开之类的……按照殿下的性子，顶多也就是七天不让您到府上去蹭吃蹭喝，晚上回来只能自己去坊市里头买宵夜！”
卫云庭一时间也说不好这些人到底是在他面前疯狂作死，还是在郑含章面前作死——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之后，他们的夜宵就都会随着今天的箭矢一样飞走，落在靶子上而不是落在他们的嘴里么？
是啊，他们的这位殿下从来都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从来不会把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更不会再今后的升迁中、或者是论功行赏中卡着他们。
因为殿下不记仇的根本核心在于有仇当场就报了，而且基本上表现形式会以不给吃夜宵不给吃下午茶之类的“职场霸凌”为主，但是更往上就没有了，甚至于说，只要是来说正事的，也都能人手一把椅子。
总之，那一次的结果就是所有在旁边说闲话的，都被郑含章提溜上来和卫云庭射的成绩相比，射艺不如他的就克扣三顿夜宵，至于说施钺这个还真的和卫云庭打平了的，以及秦池这个得瑟得格外过分的，那是独一份的“报仇”。
郑含章弹了施钺三下脑壳，没怎么用力，然后对她说：“去，撵着秦池在校场上跑一圈，追上他了就弹他一下脑壳。”
下一秒，“呼”地一声，施钺像是离了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而一旁手里的水杯还没找到地方放的秦池猛地将杯子朝旁边一扔，大喊一声“救命”，就也脚底抹油地跑了出去。
梁满仓至今想起这档子事还想笑，更好笑的是，郑含章记下了这一天，然后她规定，今后洛州每年都要举办一次趣味运动会，就像是那天的安排一样。
至少，除了当天被施钺弹了六下脑壳的秦池之外，其他人都对这个安排并无意见。
梁满仓这几年天天到处走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圆滚滚的胖子了，他觉得自己今年或许可以也报名一两个项目。
虽然需要技术的他不一定行，但是注入试着投那什么，被殿下称之为篮球的东西，应该也还是可以的。
——梁满仓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高处套了个圈，下面垂这一点网的球类运动竟然叫篮球而不叫网球，明明也没有用上篮子……或许这就是殿下的一些小小的恶趣味吧。
不过，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了点儿风声，梁满仓心想，好像有谁说殿下最近在考虑着是不是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完成报仇。
不是不给吃夜宵，而是在夏天的时候，往椅子上塞个毛绒垫子，而冬天进了烧着暖盆的室内，别人都能拿手炉暖着，就这几个被记仇的人不能。
梁满仓想着，这种方式的报仇还真的是相当……殿下。
郑含章其实先前已经走出去一段了，但是在转弯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徐蝉衣和梁满仓两个人凑在了一起，嘀嘀咕咕的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她一开始以为这俩人大概是在商讨什么政策执行上的问题，转念一想梁满仓不是读书人出身，而徐蝉衣先前干过宣传口的工作却也对于政务不够了解，于是折返过来打算给他们讲点什么，结果凑近了上来才知道这两个人正在八卦同事。
啧。
上班时间不干活，还在聊八卦，下次有下午茶的话，把他们俩的点心一人克扣一块，梁满仓的要克扣两块——他好不容易这几年瘦了下来，以防吃多了反弹，还是少摄入点精粮和糖为妙。
郑含章在他们俩边上坐下，坐姿看着相当的大马金刀：“他不是什么豪强出身，是寒门，读书是不错，但是没有门路，这年头哪里能给自己找门路——无非就是在军队里。”
“但是呢，”她话锋一转，“你们打算去找李由之，就算是找对人了，这一套，他很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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