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中仓促地忙碌了起来。
刘旻虽然不太喜欢在回府的时候太过铺张,因为会觉得太铺张的接待会浪费他回去休息的时间,但他确实是个要求相当高的人。
所以,提前两天,庆王府中的下人们就会开始筹备着,厨房里开始准备杀猪杀鸡熬汤,书房卧室等处开始熏香,竹席竹夫人等等夏日舒凉之物也都要搬出来……
正如在传统的伦理观念中,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在为皇帝一人服务;在庆王府,所有人也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给刘旻献上服务。
卧室中匆忙的侍女听到后头的脚步声,一个正在将竹席从柜子里抱出来的大丫鬟一边回头一边叫嚷起来:“别进来别进来!里面刚刚擦——”
话还没说完,她稍稍转身后的余光里出现了那走进来之人的身形装扮,大丫鬟一下子噤了声,很有些畏惧地福身、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窃窃地说了声:“榕姑姑。”
来者正是榕女官,对方穿着一条半旧的杏红色碎花裙子,上身穿着一件大袖,脸上的妆容淡淡的,发髻梳得偏高,面上形容神色也颇为冷静淡然。
刘旻到现在都还没有娶王妃,后院里的美人数量虽然多,却一个个的都没能拿到位分什么的,于是,到现在为止,在刘旻不在、而老庆王妃平常闭门不出的时候,榕女官就算是整个府中最最说了算的人。
大丫鬟有些怯怯地对榕女官说:“奴不是……”
榕女官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指了指大丫鬟怀里抱着的竹席,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花露水来:“将这个在清水里兑开,把席子和竹夫人都洗一遍吧。”
大丫鬟将竹席放在一边,小步快走到榕女官身前,双手接过了这瓶花露水,又低着头“喏”了一声。
地面上的水还没有完全干掉,她的裙子和罗袜都粘湿了些许。
见榕女官完全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在榕女官走后,这名大丫鬟也没顾着将罗袜换掉,而是拿着这瓶花露水,略微有些出神。
就算她一直在庆王府的内宅之中,花露水的风也已经吹过了高高的院墙,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头来。
这样的好东西,外头多少贵女都要小心翼翼地擦在皮肤或者是发髻上,生怕用得太快了一些,然而在庆王府中,却连竹席竹夫人之类的器物上都要这么擦上一遍。
用水兑开之后……大概将竹质的凉椅也一并擦过之后,也还能再多剩下一些,剩下的这些,她能拿回去自己用的吧?按照庆王府中的习惯,是理应如此的——但就是,这一次的花露水着实是有点太珍贵了。
门外,榕女官只是将这瓶花露水送过来后就转身离开了。
她并没有在刘旻的院落中停留太久的意思,也没有要走进去监督一番的想法,事实上,榕女官对刘旻本人是真的并不多么在乎。
若非邓尔思送了几瓶花露水进来给她,她听了好处,又想着老庆王妃最近这段时间生了些痱子,把她的席子去擦了一遍,还在她沐浴后给涂抹了些,被老庆王妃问起了花露水的来历,随后又说是不是也给刘旻送些去,她根本就不会踏足这个院落。
她在旁人偷偷窥视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路边树木入夏后就郁郁葱葱起来,枝头绿荫浓,翠叶层层叠叠,只有少许的间隙让背后的月光漏下来。
榕女官稍稍抬头,脚步却半点没有迟缓。
*
“阿榕说,殿下应该准备起礼物来了,如果只是普通的金条,就都放在箱子里头,别拿出来给刘旻看见。有什么新奇的礼物再拿出来——像是花露水,最好也别拿出来。”
邓尔思将榕女官说给自己听的那些复述给郑含章听,随后再补上了自己的想法。
“妾身觉得花露水中,殿下单独准备的那一瓶的确用心,瓶子本身就堪称一绝,刘旻拒绝不了,这话倒也不用怎么信了。至于其他的礼物,凡是妾身见过的,的确也都是世之奇珍,能够让刘旻将殿下引为知己——但是,他对知己,或许也不怎么大方。”
换言之,邓尔思不觉得刘旻会被这些说动,郑含章用花露水收拢到手的金银确实是很多了,然而和她想要的那些物资尚且不能说是等价。
不能保证啊。
邓尔思又说:“殿下托妾身找的东西,妾身已经找到了,殿下且先看看有没有寻错。”
她从自己的荷包中掏出一小块看着不怎么干净的东西,用手帕隔着递给郑含章。
郑含章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荷包,连带着邓尔思的手帕。
收起来之后,她抬起头,笑嘻嘻地对邓尔思说:“谢谢邓姐姐,姐姐好厉害,就连极南的东西都找得到。”
先前还是“邓夫人”,帮上几个大忙之后就成了“邓姐姐”,郑含章这家伙也是有奶才是娘。
不过往年轻了里叫呢,确实很能让人开心。
这个时代的三十几岁已经不小了,早婚早育的话已经是做祖母的年龄了,哪怕邓尔思对自己的保养再怎么放在心上,她的眼角也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
她仍然美艳得让那些十八岁的青年哪怕无法从她这儿获得一条门路也愿意被她的一枝花勾走,但是夜深人静,躺在枕头上的时候,她也会想到,自己早就不是豆蔻枝头二月初,也不是春盛之时着枝的海棠,只不过是勉强撑到了芒种之后,眼看着还有些艳冶的晚开蔷薇。
这时候,就真的很需要有人夸她年轻,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些,甚至于劝说自己相信:我是真的很年轻。
这种事情平常都由她那些个连一晚上都过不了的露水情人来做,有些时候,她身边的丫鬟小厮侍卫也要这么说,
邓尔思轻飘飘地横睨了郑含章一眼:“殿下只是嘴甜。其实倒也不难寻,那些南边的小国的国主们,在前朝更往前,也是要沿途跋涉来长安叩拜朝贡的呢。”
“不过,并非妾身质疑殿下,而是,这东西只不过小小一块,用力按着还觉得硬,能有什么用呢?”
郑含章:“现在这副模样当然没用,这东西……起码要在那些个产出这玩意的地方开出工厂来才能用啊。”
她麻烦邓尔思去找的东西是橡胶。
一开始没有给邓尔思出这个难题,是因为彼时的郑含章还没有意识到邓尔思的生意做得范围有多么广。
但是在往蜀中来的路上,在某一次的聊天中,郑含章听说她的生意甚至做到了南海的采珠人、以及更南边森林中找水沉木的樵夫都是给她打工的程度。
郑含章一边大为震惊,一边就想到了传说中的占城稻,以及对于工业进程来说有着相当大提升的橡胶。
然后她就拜托邓尔思帮自己去找找这些东西了。
邓尔思奇怪于她是怎么知道的——做为一个生意范围做得很广,见识也随着商业网络铺排了比当今中原普遍认知中的“天下”更大的范围的商人,她都没听说过这两样东西,郑含章又是从何处知道这些。
郑含章含糊地说,是从前看过的游记里头写了两句相关的,但也写得很不仔细,估计先前看过的人都没有在意——至于说这本书是个什么书,郑含章只能表示自己读书的时候年龄太小,只囫囵啃了下来点儿原文内容,连文章的意思都是到最近这段时间才慢慢明白的,就更别说还记不记得书名了。
邓尔思:“既然无用,殿下怎么还要把它带去见刘旻?”
郑含章:“用来画饼嘛,一切现在还没有用,但是也没有被研究过的东西都可以拿来画饼。邓姐姐见过画饼吗?就是那——么大的一张饼。”
她一遍说着,一边抡圆了手臂在空气中画了个大大的圈,然后继续说:“这上头全都是你看不见的芝麻。”
邓尔思:“……”
郑含章:“等我把这么大的一张饼烙熟了之后,我分给邓姐姐一半啊?”
邓尔思:“…………”
她头一次发现,自己对于一个全新的概念竟然能够接受得如此之快。
画大饼,这个词汇的精髓真的就在郑含章方才那三两下的笔画,以及看似纯良的“分你一半”里头。
并且,她还感觉到郑含章方才说的话有点儿耳熟,仿佛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郑含章画大饼,想了想后,邓尔思很快就找到了原因:
郑含章先前和她达成合作的时候,似乎,也就是这样随手画了个让她觉得很有希望的圆,并且在上头点缀了许多的“芝麻”来佐证这张饼成真的可能性。
邓尔思想到这里,心情非常复杂:她应该说些什么好?
是应该埋怨郑含章用这样一套来对付自己,还是应该感慨她现在已经开始把她当成自己人看待,就连这样要紧的套路都会讲给她听?
……不管怎样,现在她都已经站在郑含章的阵营了,并且随着郑含章从蜀中弄回洛州的资源越来越多,她在郑含章这一阵营的地位会水涨船高。
应该不会再有别人拉拢她了,除非他们想要一个高级别的叛徒——但是选择谁来拉拢不比选择她更好呢?她不缺钱,也不缺地位,喜欢美色,但可以凭借着自己的脸获得美色的青睐,并且从不对同一张脸上瘾。
按照世家圈子里面的说法,她这样的人,会被说成是“无欲无求”。
无欲无求,心如金刚。
好笑,这样的词也能够和她邓尔思联系在一起呢……邓尔思收回逐渐被她放飞出去的思考,问道:“那也应该是建立在,被你画大饼的人有想要更进一步的念头上,殿下觉得刘旻是那种人?”
郑含章:“……刘旻不是那种人,不过,这也还真的不需要更进一步的年头。”
她神色有些古怪地对邓尔思说:“我打算给刘旻画的大饼,是让他能够更好地吃喝玩乐,仅此而已。”
“况且,就算他对更进一步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也不是没有杀手锏。”
邓尔思:“妾身可否知晓呢?”
郑含章婉拒:“这点儿藏起来的小花招,在我去见那位庆王之前,它可是不能给任何人知晓的了,请恕我暂时隐瞒。”
邓尔思不在意隐瞒:“殿下心中有数就好。”
但架不住她好奇,所以她问郑含章:“届时,妾身要与殿下同去吗?”
邓尔思的表情还算严肃,差不多表达出了“我只是过去给你撑撑场子,顺便稍微让榕女官多卖点面子”的意思。
不过,她实际上的意思其实也没怎么藏着。
她想要去看郑含章能拿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做为最后的一颗砝码,彻底一锤定音地说服刘旻。
郑含章站起来,将双手背在身后,徘徊着走了几步,摇头晃脑:“未可说,未可说也,不过‘解忧’二字。”
*
刘旻其实不怎么愿意回到锦官城中来,因为锦官城内的暑热天气,和在山上的行宫的天气着实差距很大啊。
他一路沿着山路下来,哪怕有冰鉴随身都觉得热了,回到庆王府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在暑气之中被炮制的脑袋都要涨炸了,全心全意只想着快点回到房中,让美人为自己打扇。
这一路上摇摇晃晃,刘旻觉得自己大概是这辈子都别想着有机会习惯在路上的行程了。
终于,他被人从车上搀扶下来,趴在地上,贵跪着用背当他垫脚椅子的奴才很有些乖觉,整个身体撑得稳稳当当。
但是没有赏,不过是个垫脚的踏凳罢了。
不怎么精神的刘旻在略微混沌的余光中看到了在角落里站得笔挺的榕女官,她今天穿了一条深绿色的裙子,仍然还是那副比身边所有人都要老气一点的装扮,啧,明明都迎出来了,却连个笑脸都没有,这人冷冰冰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稍微改改,明明长着那么漂亮一张脸,要是对他多笑一笑,他不得把这个庆王府中的奇珍异宝都主动捧到她眼前去?
刘旻错开眼睛,忽略了身边那群粉紫鹅黄的娇艳美人,让人把自己扶进卧室里去。
他身后,自然是一群自我调度得相当好的仆人开始为这位庆王府中的天运转起来,去厨房的为他准备他素来最爱吃的珍馐,去乐坊的带着人去到刘旻院落边上的那片竹林中,几个女郎开始吹弹轻柔放松的乐曲……
端着个肥圆肚子的主管,则亲手捧着一只锦盒,步子虽小但速度却很快地跟着搀扶刘旻的人朝着院内走去——别看他肚子圆如球,身上的功夫却像是在杂戏团里面苦学了二十几年出来似的,如果不去看他的腿,只会觉得他这个人像是在什么上头飘一样,稳得就算是在锦盒上头再多加一碗满满当当的水,这一路上,碗中水面都不会有哪怕一丁点的摇晃。
他正是唱行中的那位主管,也是整个庆王府中能够相对随意地进出刘旻院子的那寥寥无几的少数人中的一个——当然,也只仅限于院子了,如果是出入卧室的话,整个庆王府也就只有仨人有这资格,一个是老庆王妃,一个是刘旻的奶嬷嬷,现在已经是个头发白了多数,也看不清东西的老婆子了,还有一个就是榕女官。
主管站在院子里,悄声问侍婢:“殿下睡下了?”
侍婢还没回答,里头的声音传出来:“福旺啊,你进来。”
——是刘旻,他从窗户纸上透着的影子看到了主管,也看到了他手里托举这的那个方形的盒子。
主管连忙应了一声跑进去。
他在外头逐渐地抖起威风来,原本叫福旺的,就给自己改了个名字,谐音的,看着稍微文气、也不那么下人一些,叫扶望。
外头的人都要给他面子,凡是递请柬什么的都会给上一份,上头写得名字也一定是那个仿佛有点儿典故藏在里头的“扶望”,谁能想得到原本竟然是和一条大黄狗似的“福旺”呢。
但是在真正的主子面前,他也只能是“福旺”。
主管走进去,端着盒子低着头走到刘旻的榻前:“殿下,这是唱行里头最近新得的好东西,是个北方的商人敬上来的,独一份最好的,说是整个蜀中唯独您才配得上。”
他明里暗里也给郑含章卖了个好,毕竟那么多的银钱都送到自己手里来了,要是不说点什么,就算是主管这种人那微末到快要瞧不见的良心,都会有些针刺之感。
说完,他凝神着等刘旻发话,却突然觉得空气中似乎有点儿淡淡的熟悉的味道,这几日来他天天都闻,是……
“拿上来吧。”
刘旻这会儿已经不太想睡了,很奇怪的:这一次和先前几次回程都不相同。
在进入房间之后,他感觉到一股淡而冷的香气萦绕在身边,在旅途中获得的困顿此时消除了些许,额角两边都不那么涨了,仍然不怎么舒服,却已经不想要一头栽进软云被中酣眠大半日。
与其靠在床上酝酿睡意,不如让福旺把新潮的、好玩的东西送过来些,他一高兴,兴许连睡都不想睡了。
他对着主管摆摆手,让他把东西呈上来。
主管那张白胖的脸上堆着笑,眼睛眯得很小,虽然看着圆滚,但倒还是个不惹人烟的胖子,看着有点喜气,刘旻看到这张脸也不自觉地多了点隐约的笑模样。
他稍稍将身体往前倾,去看那锦盒中的物件。
*
“好兄弟啊,谁成想你竟然如此争气,就连榕姑娘的路子都搭上了。”
扶望主管拍着郑含章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
“殿下很喜欢你的花露水,那个琉璃瓶子也喜欢的紧,殿下在性质高的时候脾气还是挺好的,也很好说话,你机灵着点,绝对能成。”
说罢,院门口也到了,主管重重按了下郑含章的肩头,自己没往里头走。
巨大的利益,似乎真的让他成了自己的一位“大哥”,郑含章觉着扶望还挺纯粹的。
谁说纯粹的利益就不算是纯粹了?对方帮助她良多。
她回头,对扶望拱了拱手,随后才跟着院里头伺候的那些个碧裙侍女朝着里头走去,绕过两扇华贵精致,上头镶嵌着诸般宝石的屏风,看到一张宽大的、上头镶嵌这一大块仅有黑白两色如水墨的大理石屏的书桌。
刘旻坐在这张书桌后面,那张脸倒是不丑,但是在浑身上下一点儿读过书的气质都没有——甚至就连这么一个架子上摆满了书籍的书房都没能给他稍稍镀上哪怕一丁点的金。
在他的手上,就握着郑含章此行在防护工作上做得最好、最担心它碎掉,还好最后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地方,并且完完整整地到了刘旻手上供他赏玩的玻璃瓶子。
用现在的话讲,这叫琉璃尊。
这座“琉璃尊”的制作可比其他的玻璃瓶子复杂多了,上头装点着各色剔透的花卉,花瓣从瓶身上凸起,每一点起伏褶皱都栩栩如生,就连花蕊都有所表现,甚至如果观看足够细致的话,是能够从次第参差,大小不一的花卉中寻找到一只小小的蝴蝶的。
刘旻将这只瓶子翻过来转过去地看了好几眼,一直到郑含章在书桌对面站了大约有半分钟,他才终于抬起头来,施舍她一个眼神,嘴唇皮子上下撇一撇,并不怎么耐心:“坐吧。”
等坐下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刘旻才慢慢悠悠,像是难得分出少许的心思来临时思考措辞似的:
“你的东西不错,榕姐姐说你是个胆大包天的商人,想要与本王做生意——你说吧,看在这东西的份上,先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很显然,这是如果无法打动他就自己滚蛋,别管之前为了见到他这一面铺垫了多少金银花销,都当直接打了水漂的意思。
这种见人的态度是很为难人的,在电视剧里,这样的人很能够让观众咬着牙关拳头痒痒。
如果是别人在刘旻面前的话……倘若他们不那么在意当下制度中的君臣观念,那应该也是一样。
可惜,郑含章特立独行,她再自信不过自己能让刘旻一秒抬头。
郑含章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夜里执炬:“庆王的待客之道好生冷淡,竟是比斛律明珠、斛律羡他们更冷淡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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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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