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说名字有点不保险,所以郑含章还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石雕刻的印章。
长安郊外山上就产玉石,甚至还是天下有名的四大玉种之一,名为蓝田,因为产量不少,所以雍国的官印从上到下基本上都是玉的,随着官位高低,玉石的质量也有差别。
郑含章手中的这块玉是极好的玉,乳白色的质地上分布着条条如水波痕的黄绿色。
这是她的官印,持官印者的身份就是洛州刺史,算是最高级的身份证明了——毕竟,这年头要是有那个官丢了印,那可是极大的罪过。
她虽然没有直说自己的名字,却已经用言行从两方面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样还打动不了刘旻?
什么一盏茶的时间啊,完全没有难度。
刘旻的注意力确实一下子就被吸引到了郑含章身上来。
岂止是被吸引啊,他当时已经完全顾不得手中那精致到天上有一、地下无二,简直可以说是冠绝天下的琉璃瓶子,险些就将这东西砸碎在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手发抖着将瓶子放回一旁的锦盒里,坐回来的时候手指在腰上反反复复地擦了好几遍——
郑含章理解这种感觉,这不就是爬山的时候差一点让手机一落千丈滚到山谷中去的时候会有的感觉吗?手指发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还能够撑起来的、没有一块肌肉还有发力的能力。
一个字:虚。
她被刘旻瞪大了眼睛盯着,很是自在,很是反客为主地从刘旻书桌边拿起茶壶和一个倒扣着的茶杯,热茶沿着杯口浇了一圈,算是将茶杯洗了一遍,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这茶是香,在花露水味儿充斥得满之又满了的房间里都馥郁得冲鼻子,郑含章尝了一口,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就是个猪八戒,只能囫囵砸吧出来点儿茶叶味,好喝不好喝那是完全没有一点儿判断力。
成吧,这时候的热茶也确实不太好喝。
她放下茶杯,彻底断绝了用更多的小动作拖延沉默的时长,从而让刘旻的不自在愈发变强的想法,十分诚实地自我介绍道:“我是郑含章,洛州刺史,哦,还是雍国七皇子。”
刘旻仍然在盯着她看,于是郑含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庆王殿下?回神,回神,魂兮归来耶——”
眼睛前头有一只手抻开了五根手指头在那边摇摇晃晃的,刘旻的视野被干扰得够可以,他没办法继续瞪大眼睛看下去了,只能坐直起来,想要伸手拍桌子,但是一旁就是他宝贝得要命的百花琉璃尊,于是投鼠忌器,巴掌抬了起来又不得不放下。
但他心里还憋屈得很,什么玩意啊,还招魂,魂兮归来你老母!
刘旻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好好待在你的洛州,来蜀中做什么?!你一个皇子!郑、含、章!”
确实,吴国和雍国一二十年间都没有开战过了,边疆的商贸开展得挺不错的,关隘口也都不会阻拦往来的商旅行人。
——但这并不是雍国皇子悄不做声地往蜀中来了一趟,还在他全然不知晓的时候被邀请进了他书房的理由。
刘旻并不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但是在王府这样的地方长大,身边又没什么给他创造了个“出门的世界”,将他从小蒙蔽到大的人,他的政治素养还不至于一点儿都没有。
郑含章双手掌心向下着按了按:“诶呀,庆王好心急,还请稍安勿躁,听我多说几句。”
要说,这也多亏吴国和雍国之间的关系。
在出发之前,郑含章咨询过王稚,王稚直接拿出了在十年前互换人质的记录:如今吴国的质子在雍国的国都长安中过得也挺不错的,还在一个不怎么重要的清水衙门里面当了个官。
这样的“国际关系”,让郑含章对在刘旻面前暴露身份的这一行为得以确定相当的安全性。
她不需要担心刘旻会直接拍手招呼身边的侍卫把她抓起来关押到地牢中,再转手送去吴国都城。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郑含章就能够光明正大地离开洛州出现在蜀中。
因为在雍国的朝堂上是有规定的:如果没有诏书的话,一州的刺史是不能离开本州的,要是在战争其间的话除外,毕竟要是连城都被打下来了,刺史倒也不必追求殉城。
——这些刺史毕竟一个个都出生很不一般。
郑含章:“庆王休怪,要是我不这么伪装一趟,回去之后,我的那些兄弟们就要上折子好好弹劾我一番了。”
事实上,要不是洛州也和吴国接壤,郑含章的这趟出行多少还得再麻烦、保密一点。
刘旻对她怒目而视:天晓得他刚才心跳得有多快啊!郑含章不当人子,他险些就要被吓死在这里。
所以,哪怕郑含章做了非常详细的解释,还将自己当前需要做为冲在最前面的锋刃,挡住赵国那边的进攻,这不仅仅是有功于雍国,也是对吴国这个和雍国带着点唇亡齿寒的国家的保护这么个逻辑揪出来,为自己想要和刘旻做盐粮铁等战略物资的计划找理由,刘旻的面色仍然没有回转。
还好,面色如何并不直接意味着他的态度,刘旻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后,点头承认了:
不管怎么说,郑含章确实是他认知中唯一一个能够将斛律羡给堵回赵国去的人。
斛律羡是谁?
斛律羡是当今天下独一档的大魔王!赵国能够对着四方其他国家拳打脚踢,让除了骑兵极多的燕国之外其他的国家都听到赵国就变色的根本原因!
哪怕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向赵国和吴国的边境线上走一遭、巡视一趟了,但他的大名仍然能够在吴国这边起到止小儿夜啼的效果。
其他国家都知道:赵国的野心绝对不只是维持住现在的疆土,洛州曾经也不是和赵国接壤的地方。
吴国到现在还没有被占据城池,也只是因为隔着一条江水,一两座城池的占领会变得很尾大不掉。按照正确的战略,想要占据吴国,得先统一了北方,然后直接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把整个南方给打下来才行。
自然了,不占领,不意味着不打。
诚然,蜀中很多年都没有过战乱,哪怕是年龄最大的老头老太太都不知道兵戈是多么的可怕——除非此人是从蜀中之外逃进来的,但刘旻也知道,如果真的要打,他肯定不会被摘到事外。
这个道理,大概在榕女官刚刚出现在老庆王妃身边的时候,他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听了。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后来的也偶尔看看中原局势,虽然看不懂,但好歹知道赵国现在的定位是天下公敌,如果全天下都归了赵国手中,那么光靠着他手上这点根本没打过仗的蜀兵,对方吃他就像是在吃一块柔软的小点心。
就算赵国没那么快占据全天下,要是他们打算欺负起伏吴国,发兵过江,那么在过江的第一天,他就要开始动员蜀中的百姓,给此时在吴都中那位其实关系已经蛮远了的远房堂叔,如今已经行将就木的吴王运粮、保障后勤。
几个月前郑含章转败为胜,守住了朝邑城,将司马回送了回去的消息传到蜀中来,消息被榕女官放在他的书案前。
那时候刘旻一边羡慕好大的军功,一边又说这只不过是司马回,换了他去他能打更好。
月前,新的消息又一次被榕女官放在了他的书案前头,这一次被送回去的是斛律羡——刘旻这次意识到自己不行了,他光是听到斛律羡这三个字都觉得自己在打哆嗦。
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这么说:如今的天下还能这么太平,都是因为郑含章守城战打得优秀。
好吧,刘旻承认,的确是唇亡齿寒。
不过再怎么唇亡齿寒这也是别国,再说了,就算是吴国国内,想要从他这边拿走东西也不容易。
刘旻:“雍国穷成那样,你有钱?”
郑含章笑得阳光开朗:“这不是借花献佛吗?”
她对刘旻说:“扶望总管应当对殿下您说过,最近寄在唱行这边的花露水生意有多好做吧?”
她觉得扶望应当不是那种太过欺上瞒下的奴隶,或许就连手上的分成都会告诉刘旻也不一定。
刘旻果然点头,说他知道最近花露水赚了多少钱,然后问郑含章,问她这是打算将自己赚到的这些全都给他?
“不过,那些金银,买米粮是可以的,我蜀中天府之国,沃野千里,仓廪中的粮食随你买,盐也可以,但是铁——郑含章,你这个年龄能击退斛律羡,确实是很有点本事,但你别因为这样就觉得别人都是傻子。”
郑含章点头:“嗯嗯,当然,金银是用来买米粮和盐的,庆王殿下,我怎么会把您当傻子呢?天地良心,我可再尊敬您不过。”
这话里头透着敷衍,但她表情很真挚,随后说出口的话就更真挚了。
郑含章:“毕竟,您开了这家唱行啊。我所谓的借花献佛,也只不过是在您已经走过的前路上,做得更多了一些而已,不是吗?”
嗯嗯?什么前路?他开这家唱行有什么问题吗?什么做得更多了些,他怎么完全没有听懂?
刘旻的脑袋是懵的,大脑差一点就停止思考,不过长年累月来当庆王的经历让他养成了虽然听不懂但可以装作自己只是喜怒不形于色,性格深沉而已。
所以他板着脸,抿着嘴,用这样的神情态度来示意郑含章继续。
郑含章也确实继续:“自古以来,若是承平日久,马放南山,那些世家就会逐渐食国之利而肥,他们吃喝享乐,却逐渐不承担起开疆拓土、治国安民的责任,只是一味地受用无变富贵,名为门阀,实为天下蠹。”
“而若国家意欲富强而图变,这些世家眼见得自己的日子无法如以前那样过得轻松,就纷纷反抗起来,于是变也不得,强也不得——以含章在洛州之见识,世家之势越大,被分去的,就是如庆王你,和我郑含章这些人的权力,成为前进车轮上最大的阻碍。”
“因此,含章在洛州悟出了一个道理,若是不能让世家同自己一条心,就要让世家变得衰弱、掀不起风浪。用拍卖并对那些最贵的货物收取更高比例的抽成,以含章之见,着实是个天才的想法。”
要是能够配合着针对一定价格往上的奢侈品税实施就更好了,毕竟纳税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收取官府要用的开销,还有一层调节收入均衡的作用在。
只不过这年头,这个作用还没有被开发出来而已——郑含章绝对自己可以做第一个。
“另外,唱行中还能大致打听出世家财富水平,若是他日有用得上他们出资,而这些世家都在哭穷的时候,拿出他们在楼里的花销清单,就足够把他们的嘴全部堵上。”
她这么分析,刘旻这么听,越听越觉得郑含章话里说的那个人是一位权谋大师、是政治上的好手、甚至可以是利用人心的洞察者,但就……怎么说呢,反正不是他刘旻。
他哪有这个本事。
人贵自知之明,他菜,但他到底还有一点。
只是,不管刘旻当时有没有这个想法,现在郑含章这么分析了他当时的政治意图,刘旻为了自己的面子都得接下来——他慢慢悠悠地点着头,时不时“嗯”上一声。
是的这就是我当时想的,我就是这么的眼光独到,手腕过人。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拿不准:
当时,平日里都不怎么说话,几乎从不发表自己意见的阿榕支持他把这个唱行搞起来,莫非是因为她想到了这一层?
按照她的聪明,想到了这些也并不令人意外。
郑含章在给他戴完了这么一定高帽子之后,刘旻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但好话谁不爱听呢?就算他不晓得这里面的关节,毕竟这个决定最后是由他做出来的,于是刘旻就这样有与荣焉着,收下了这些荣誉。
他尽量正色:“光是好话可不能说动我,七皇子。”
《不能说动》
郑含章心说这称呼都已经直接从不怎么礼貌的直呼大名变成了“七皇子”,这要是能说动他,不知道称谓又要发生怎样的巨变。
问题不大。
她的准备可太充足了,就算是倔得像是头牛、脑袋一根筋得怎么说都转不动,她也有自信可以说服对方。
郑含章想了想,原本就要往腰间伸去够那只荷包的手又放了回来,她问刘旻:“有棋盘吗?围棋的。”
*
高复青蹲在树上,浓密的绿叶将他的身形遮掩起来。
南方的树真的很会长,他在北方的时候经常需要担心树木和枝条都不够茂密,自己躲在里面很容易被人发现,但是在南方就没有这个问题。
树的位置很好,靠近陈夷行的屋舍,高复青只需要站在树枝上借力一跃就能落到屋顶上,掀开一片瓦看到室内的光景。
而稍稍拨开叶片一些,整个院落也尽收眼中。
这样的位置,放在战场上,高低也是个瞭望楼。
这知识是他跟在郑含章身边的时候,随着当初在涧农关下那一次又一次的开会听来的,之前一直都没有表现出来,若是他现在的判断被郑含章、卫云庭或是刘毓中任何一个人知道,应该都会拍着大腿说“此子未来可期”。
高复青就蹲在这科书上,看着陈夷行家中的庭院,听着屋内的动静。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隔着墙壁以及屋顶上层层的瓦片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这样的活也就只有高复青才能做了。
在大约一柱香之前,他跟着陈夷行从外头回来。
陈夷行回了屋子里,他则趁着旁人不注意跳到了树上来,然后就这么一直蹲到了现在。
在此之前,他一路跟着陈夷行走了很多地方,大多数都是陈氏的铺子,从粮店油店,到书肆食肆,再到古玩店……他将每一处都跑了一遍,高复青就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在每一处都停留一段时间。
他停留时间最长的,是在馆驿,也就是现在郑含章下榻之处,看着停在附近的马车和马出神。
高复青的判断是,陈夷行对殿下有些特别的关注,这些关注未必是殿下想要的,不过,出行在外,陈夷行应当也不知道殿下的身份,倒是也不能直接一杀了之断绝后患。
再然后,他回了家。
他不知道为何郑含章会对这个唱行中判断货物价格高低的青年感兴趣,但只要是郑含章的命令他就都会认真执行。
高复青并不知道郑含章口中的平常多去看看陈夷行在做些什么,小心仔细点,是让他以路人的身份出现在陈夷行的生活中,像是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一样,而不是像现在,变成阴影,变成一根尾巴,靠着一些正常人不该有的、画风非常江湖豪侠的技能,将他的生活拷贝下来一份。
——但其实这才是高复青从小到大学得最好的能力,相比之下,什么在战场上能杀个七进七出、什么能用各种各样秀到斛律明珠把弓给砸了的战斗技巧反而还要排在第二名。
这可是究极的专业对口了。
郑含章要是知道了他现在在做什么,高低得感叹一句“锦衣卫竟在我身边”。
但是高复青也就只能看了,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并不是很好,也确实判断不出陈夷行今天这一路走着都看了些什么,又在馆驿外头站了那么会儿,其间想了些什么。
所以,等他会将自己看到对这些悉数告知郑含章,高复青在心里又一次将所有的店铺名字、顺序全都念了一遍。
万一忘记了,这种东西得时刻背诵。
还有……屋内的那些对话也要背诵。
高复青看到一个略微驼背,年纪约莫在四五十上下,个子不高有些偏瘦的男人走进屋子里,不多时室内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他听得清楚。
陈夷行管这中年男人叫爹。
随后中年男人问他,最近唱行这边的生意情况如何。
双方讲了些只和唱行有关的事情,交谈往来几句之后,高复青突然听得中年男人问:“那你以后……咱们家是一定要分家的,你若是能不再走那经商的路子……”
陈夷行沉默不语,高复青无法想象此时他脸上的神情如何。
中年男人又说:“你从小到大最会读书,若不是生在我们家,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陈夷行终于开口了,他说:“父亲讲的什么话,若不是家中颇有资财,我恐怕连书都没得读,更别说游历四方,哪里得来如今这样的见识。”
他顿了顿,随后轻声——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就算是五感敏锐如高复青,都没能听见全句,只隐隐约约听到几个词飘散在空中:
兴许、远行、再难、未可知。
这几个词串起来的话,能组成什么样的句子?高复青想不明白,不过也没关系,他会放弃思考。
都原封不动地告诉殿下好了,殿下的英明睿智和他相比简直就是神与人的差别,他想不明白的殿下一定能想明白。
*
被高复青寄予厚望的殿下本人此时抬头看向对面已经眉头紧锁的庆王刘毓,微笑着,摊开了手。
在面前的棋盘格子里头,左起第一列第一枚格子中放着两枚金珠:这已经是当前情况下,两人手边最快能够获得的小尺寸的东西了。
第二个格子,里头放着的就是四个了。
刘旻看着格子,郑含章方才说的话仍然萦绕在他耳边,像是鬼魅的气息一样让他骨头发冷:“两颗金珠,这是一对夫妻,勉强些的话,两枚金珠,他们能过一年。”
“四颗金珠,这是一对夫妻以及他们的子女。”
“子女也要成家,成家之后再生孩子,孩子出生了,这对夫妇虽然老了却还没有到死去的年龄……看啊,一个格子已经塞不下那么多的金珠了。”
“请看,金珠不够用了。”
郑含章盯着刘旻看,意味深长:“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啊,庆王殿下。如此下去,就算是太行王屋这样的高山,都会被人踏平。”
她将棋盘上的金珠一一收拢起来,声音就像是金珠碰撞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的声音一样硬冷而脆,一下一下敲击在刘旻的心底。
“殿下其实早就有所不爽了,不是吗?那些从蜀地之外流徙至此的亡徒,是您的一块心病吧?”
“含章可以为您解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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