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培之”是何许人也?
如果是在一个时辰之前,陈夷行会说自己有一些想法,但是并不能够确定。
哪怕是这样的世道,以“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样的品质而被众人所熟知的主公也是一只手数不过来的数量。
天下聪明人岂止一个,光是赵国那边齐心协力,让王稚那些从小处开始的、试图分化他们的布局一直以来进度就没有超过百分之零过的那对父子,就能占据两个席位。
而郑含章的口音,在陈夷行听来多少有一点点奇怪。
能够听得出这音调是北方的音调,然而到底是雍国的、赵国的、还是燕国那边的都不是很能听出来,可以说是甚为奇妙。
这其实得怪郑含章在现代的记忆和原身的记忆融合得太好的缘故。
原身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雍国,甚至在被委任成为洛州刺史之前,连长安都没有离开过。
雍帝就不说了,陈皇后小时候虽然被陈相允许出入书房,将一切这个时代的女儿家不被允许做的事情做了个彻头彻尾,但她到底也还是没有被纵容到能够离开长安、看遍雍国山川风光。
有这样的一对父母,身边伺候的仆人也都是长安人,一口子雍国这儿的官话,原身自然是有一口典型的长安口音。
但是郑含章自己那二十多年的记忆,说的那可是一口标准到不能更标准的普通话啊。
她的普通话可是考了一乙的,水平是相当的可以。
不过普通话,从本质上来说,也就是在现代这个时候的官话罢了,是因为某地做为首都,而根据首都本身的方言,结合了一些其他的说话习惯而定下来的口音腔调。
按照地方来分,普通话中的这股子腔调,应该算是现在的燕国境内,幽州上京这一处的,但是其本身也是在一地之方言的基础上,另外经过了长久的时间推演进化的产物。
因此,它与如今的幽州口音还有着很不小的差别。
郑含章在洛州的时候自然不会用上这一口和雍国的官话不一样的腔调,因为这些腔调会造成一些很不必要的怀疑。
但是在随着邓尔思的车队走了一趟,进入蜀中之后却可以混杂着用起来,问就是在洛州和赵国大军对峙,外加上沿途与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车队中人交谈,郑含章有了很好的端出这么一口混杂而奇怪的口音,也没有多少人会觉得奇怪。
这口口音成功地迷惑了陈夷行,让他在郑含章的身份猜测上,曾经朝着“或许是曾经在雍国待过,后来又叛逃去了赵国或者燕国的一个世家”这样的方向错误地进发过。
然而现在,郑含章问他的问题却是能不能直接确定到精确的某个人身上。
看起来这个问题仿佛是在为难他,但正是这个“精确”,反而让他选定的范围缩小了很多。
整个神州的天下,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一个普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用自己的脚步将其丈量,大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数量犹如恒河沙数。
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在这片土地上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头功成名就,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获得名扬天下的成就——哪怕是一些极其伟大的英豪们的事迹,这样的故事想要传扬得翻过一座连绵的大山,有时候也需要几个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
这也就意味着,这位看起来年轻得甚至有些过分,要不是见识老道犹如四十几岁正当年的那些世家家主,陈夷行甚至会将其当做十五岁少年的“培之”兄,在他人生相对短暂的时间里,就已经创造出了极大的功绩。
只有这样,“于培之”才能够很有自信地宣称,自己的真名是能够被他直接猜出来,而不至于说因为蜀中和外界因为地理原因上的隔阂而根本就无从听说的。
这个范围内的人有谁呢?
真的就是屈指可数了。
甚至于,那些大世家的指定继承人,已经铁板钉钉了的下一任家主也不可能了。
大概是一些国公之子、柱国之后,再往上么,也有可能是皇子或是王爷。
虽然皇子和王爷大多都没有离开封地或是官位的自由,不过按照“于培之”所表现出的性情和见识,说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倒也不是太离谱。
题目难度降低,陈夷行很快开始分析:“您是北地人,我看到馆驿上的车马,是来自长安的朱氏,那位邓夫人的大名,在我们唱行还算响亮。”
这很正常:邓尔思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在蜀中也算是经营良久,硬要说的话,算它个第三故乡或者第四故乡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从邓尔思身上开始推理,这算是中规中矩的一个起手。
“我去唱行中查阅过关于邓夫人的资料,资料中并未写到邓夫人是如何经商的,但却有一条:邓夫人曾经在唱行建立起来之前,同唱行中的一位掌柜有过交易往来。邓夫人购买的货品是江左的茶叶。”
普天之下,任何植物都只能生长在自己习惯的气候条件中,除非在逆习惯的自然环境下,有人类特别专门为它们开辟出独特的环境条件。
在气候条件方面,用郑含章更能听得懂的现代语言来说的话,就是:
茶树多生长在亚热带地区,喜欢温和的气候、湿润的空气和泥土,也喜欢一定的荫凉环境,而不是长年累月地被太阳直晒。倘若气温连续降低到零下十度左右的话,茶树会被冻伤。
另外,它对降雨量的需求也相当不少,年降雨量大概维持在一千五百毫米左右的水平,是最适合茶树生长的。
还有,从土壤的角度出发,茶树这种深根植物,会更喜欢酸性的土壤,酸性土壤可以更好地提供它们所需要的养分。
……
这些个条件,在江南或者更南边一点的地方,是可以比较好地实现的。
而如果在江水北面,那不管是气温气候的要求,还是年降水量的需求,都完全达不到茶树的需求,就算强行要求茶树在这种条件下生长,基本也只会得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样的结果。
偏偏茶这种东西又逐渐在一些文人雅士的影响下,和“风雅”这两个字沾上了边,并且这种风气逐渐从南方传递到了北方。
北人多鄙夷南方世家羸弱,国力不强,但是在这种风雅文事方面却又偏偏很喜欢学习南方。
而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茶叶在行军的时候可以做为足够压缩的军粮,将晒干的茶叶冲泡成茶汤,顶替所有的绿叶菜给士卒们饮用之后,这东西的需求量就愈发水涨船高。
因此茶叶也是北方和南方交易中的一个大宗。
蜀中也产出茶叶,甚至还是个很不错的茶叶产出地,因为山区相对崎岖的阶梯状田地、以及多云雾的条件能够更好地服务于茶树的生长。
不过,就算是富庶的蜀中,茶田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在这个精耕细作,家家户户都在为了自己的温饱而耕田,就算是佃户也都都是靠着保留下来的那一部分农产品,以在之后的一整年时间里养活自己一整家人的时代,专门的茶农实在少见。
而就算是不那么专业的茶农,也不太会为了茶叶就放弃了对于最基础的谷物的耕种。
说白了,这就还是商品经济不够发达的缘故。
——说回邓尔思。
陈夷行说,他查阅档案所看到的那些数据中,邓尔思购买的茶叶数量相当多,比起蜀中官方偶尔统计过一次的一整年茶叶的产出量也不遑多让。
而蜀中的茶叶自然不可能全都给了邓尔思买走,蜀中的老爷们自己还要享用最好的那些茶叶呢。
剩下的那些茶叶必然是从江左购买到的——做为雍国人,邓尔思进入吴国境内并不会被盘查过太多道关卡,但是她想要轻而易举地进入吴国都城……那还是稍稍有点想多了。
她自己去做生意,肯定不如从蜀中委派一个人代替自己前往。
陈夷行也去查过了相关的资料,在这一方面,还得多亏他家中的资源,做为“经商的世家”,陈家在这一方面掌握了相当多的信息,因此他成功从资料中找到了和自己的猜想几乎一模一样的部分。
从这边其实就已经可以看出,眼前这位“于培之”并不是江左人。
因为邓尔思看似什么地方的生意都做,但自己并未去过江左,就更别说认识江左那边的人,带在身边和自己一起做生意了。
限定绝对是在北方。
而北方看似选择够多,但邓尔思所在的朱家,以及她一直以来都很是放肆也很是大胆张扬的那个宴请芳龄十八岁的美青年前来赴宴,并且以花枝邀请对方当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入幕之宾、再将这些人中足够有才华和能力的人举荐到官位上去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多方面强化了自身和雍国朝廷之间绑定程度的行为。
在雍国,有些人曾经批评邓尔思,说她对第一任丈夫没能做到夫唱妇随,对第二任丈夫就更过分了,甚至还给对方戴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够隐性地掌控权力呢?如果等到时机成熟,她一定会出卖雍国的利益来换取自己能获得的好处的。
甚至,这种思维并不局限在雍国。
陈夷行却以为不然。
他能够看出,邓尔思在很多次的“采购”过程中,名义上是挣钱,实际上却是在为雍国和吴国之间的物资互通,甚至是政治消息上的互通做着努力。
这样的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背弃雍国,转投向其他国家的。
那就只能是雍国人了。
但雍国能有什么名人啊?
老国公卫廓算一个,但是卫廓是什么年龄,“于培之”又是什么年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除非这个世界上当真有什么孤悬海外的三座神山,神山上还能有长生不老不死之药。
甚至于雍帝,在其他有识之士看来,也不过是冢中枯骨,仰仗着祖上传下来的些许余荫,才能当这个皇帝。
陈皇后倒是有些名望,不过也没有到了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水平:尤其是在南边,南方不比北方,北方因为曾经和草原上的游牧部落有过一些血缘上的交往、风俗上不经意的互相学习,所以相对也承认女性的力量和智慧,南方则不然,这里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太后垂帘听政的故事,一定会被朝野上下痛骂牝鸡司晨,哪怕他们自称所继承的前朝更前朝,就是在一位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达到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天下海晏河清的巅峰。
还能剩下谁啊?
不就只剩下一个郑含章了。
方方面面都很符合啊,雍国的七皇子,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洛州和吴国也很接近,胆子够大,见识够广,眼光够好,而且前不久才刚刚威震天下。
陈夷行心说但凡不是郑含章让他猜了,他的目标都要落到郑含章的哥哥们身上去,毕竟排在她前头的皇子数量那是真的很多啊,其中有贤名的不也有俩?
但是这两位贤名确实不错啊,只是距离天下闻名还差了很多,估计送去斛律羡面前,就是打包带走,一个不留的结局。
还得是郑含章。
陈夷行想到这里就觉得惊讶:原本也觉得“于培之”年轻,只是完全没想到竟然年少到了还没到十五岁,比自己整整小了十二岁的地步。
这个“培之兄”喊着可是真的丢人脸热啊……但是从学识之高低、闻道之先后来看,人家都能当自己的师父了,转念这么一想,顿时也就觉得其实没那么丢人了。
要知道,在郑含章击败了斛律羡的消息刚刚传到蜀中来的时候,一群人可是都在那边猜测郑含章是生而知之的圣贤,在娘胎里头就把兵书读背到了滚瓜烂熟、如数家珍的程度。
陈夷行:“这便是我之答。”
没想到……原来真的到了这么好猜的程度。郑含章思考着下次是不是要多做点伪装:虽然天晓得她下一次离开洛州是什么时候。
她点点头,算是将真实的身份认了下来,接着就从在方才的陈夷行阐述自己分析思路时一心二用想到的那些关于洛州治理的问题分几个方面,都找了一两个不那么好回答的问题说给陈夷行听。
她也不指望着对方能把这几个问题都回答出来,毕竟这几个问题涉及的方向也太全面了,真要是有都能回答好的人,要么是提前做了准备,要么就干脆是拥有读心术。
更小众的可能,是对方全都会。
郑含章觉得自己能那么轻松容易地遇上一位啥都会的全才的概率倒也没有那么高,这些大才是大才,又不是大菜叶,一排接着一排地长在地里,伸手一捞就是一个。
况且她也不是什么欧皇……嗯。
想到这里,郑含章觉得自己还需要考虑更多的方面,从更多的角度提出问题,这样才不至于让一些偏财怪才被埋没……嗯,完全可以从现在洛州缺少主管人的那些方面出发。
自从上次全灭了慕容培之后,洛州的盐就没有再缺过,洛州的百姓们现在也没有之前那样只要听到有盐可以拿到手就会非常热切地一股脑冲上来。
盐对他们的吸引力已经没有那么强了,以工代赈的效率却仍然需要保持,甚至需要被提升到更高的水平,因此,在郑含章还在涧农关前线看着斛律明珠和城墙上属于自己这一边的将领们互相龇牙的时候,背后的那些洛州豪强出身,还没当上几代官,脑子还没有在官场的制度中磨得彻底一板一眼僵硬死板的官员们就凑在一起开了个会,一合计然后给出了个解决方案。
在这份解决翻案中,以工代赈的物资售卖制度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原本是直接拿物资走的,但是现在就变成了发放一张上面填写着相对应的物资点的条子。
这张条子有一定的防伪功能,上面写了每个人的名字、长相、籍贯,还加盖了洛州官署的印鉴,普通人想要伪造的话,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凭借着这些物资点条子,所有参与了以工代赈的“工人们”,都可以去往官方开设的店铺中,用远低于市场价格、几乎就和成本价一样的价钱,限量地购买需要的生活物资。
不过,说是限量,其实一次性可以买五个人一个月的需求量,对于普通的家庭来说,这些物资绝对足够了,毕竟说是限量购买,但是到了第二天就可以继续购买了嘛。
这种限量行为,唯一能够限制住的,就只是一些投机倒把、想要倒卖的行为。
可以购买的物资涵盖了普通的粮食、盐、肉类、茶叶……等等一系列生活中需要的材料,而这些材料有不少都产出自洛州百姓的耕耘产出,或者是从战场上头抢过来的、来自赵国的“馈赠”。
郑含章在看到这份上报给她、希望得到她的通过的报告之后,人差一点就要看傻了,这不是早早地就靠着市场捣鼓出了最初的纸币?不,不完全,这应该可以说是纸币和粮票的结合体了!
或许将来,洛州的大家在习惯了用物资点条子购买货物之后,他们会觉得用铜钱之类的货币是相当麻烦也相当沉的行为,从而对其产生不习惯感,提早地进入适应了纸币的状态。
用纸币好啊!纸币那是真的好。
要知道,华夏神州的铜矿其实是不太够的。
金银矿……也不能太过寄予厚望。
首先要排除黄金,因为黄金的储备量实在是太少了,只可能在上层面前流通一下这样子,绝对不可能照顾齐全整个市场。
用这些贵金属制作钱币的话,在白银因为陆上、海上贸易以及环球航行商贸大量流入中原之前,唯一适用的贵金属就是铜。
但是缺铜啊。
哪怕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其实中原的人口也是相当多的——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口稠密度相比,那是真的远远超过。
就算铸币厂一直都在铸币,产出的铜币总共象征着的价值加起来,都无法与实际现实盛虹中,中原人们制造出来的价值相比拟。
所以,用这些金属货币,其实很难完全释放当前国内的全部生产力。
如果能够成功改成纸币,那么这种情况很显然是可以被缓解的。
但是,纸币的问题在于,在现在这种古典时期,对执政者的要求中并不包括需要拥有经济意识和知识,所以,纸币大量超发导致通胀就会破坏经济市场。
郑含章没有用这样困难的问题为难陈夷行:她知道的答案,那是在三四百年的时间里面一点点由无数个经济方面的天才逐渐解答出来的,想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思考出来一个能够让郑含章她自己满意的答案,基本上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郑含章问的问题,落点在于盐业。
现在的洛州其实已经不缺盐了,百姓家里存储的盐量也已经很不缺了。
而现在和蜀中谈成了生意之后,洛州的盐只会更多。
郑含章道:“我从蜀中购买的盐,也会投入雍国的市场。虽然说盐业和铁业从来都收归国有,但也只是国营收税而已,真正的经销还是各大世家,以及他们手下掌控着的盐商。”
她已经想好了:关于如何让洛州这边获得的盐在官方的账户上头过个明路,从原本的私盐变成官盐,从过程中抠出一部分的“损耗”用来养洛州,剩下的则投入雍国的其他地方,赚钱来养洛州。
郑含章问:“我这个人,一直见不得百姓苦。”
不是那种因为见不得别人苦,就干脆不去看了的,而是见不得百姓苦,于是就打算苦一苦自己的那种。
“洛州向雍国其他地区贩卖盐的价格一定不会高,而这就是问题所在,一直以来世家盐商对于盐的定价都很不低,那么,如果你是负责人,你要如何做,才能避免世家和盐商在因为低价盐流入市场、亏损之后对你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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