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明晃晃的刀光,郑含章坐在车厢中,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声,马车又停了下来,她就掀开帘子探了个脑袋看出去。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对面指向自己的刀,以及跟在首领身后的一群人。
这群人身上穿着盔甲——这还有盔甲呢!郑含章刚刚穿越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手下的那些雍国士兵,加起来才多少人啊,里头尚且有很大比例的人身上是几乎一点点甲胄都没有的。
官兵尚且如此,其他的人情况如何就不必说了:盔甲是个好东西,价格还相当昂贵,在战场上缴获盔甲都能够计入功勋,这年头锻造不出多少好的盔甲,因此每一身都相当稀罕。
能流落到山贼手上?
基本不可能的,这年头就算是最糟糕、最烂的官军在对付山贼的时候大致都能赢,要是真的有一支拦路打劫的队伍能够全部换上盔甲,那它的威胁性要有多高啊。
——应该会有相当大量的官军被当地的官府征召起来,用合围之势将这些人团在其中,一点点消耗死他们。
就算是再怎么烂的官府执政者,都不会受得了自己的辖地上有这样一群人流窜着。
除非是有资格角逐天下,进行造反的一群人;除非,这群人本来就是从官军中走出来的。
郑含章偏向于是后者,因为她看着这些披挂着盔甲的“拦路贼”,一个个的军纪都没有那么严明,队形也有些乱七八糟的——但勉强可以算是有,就像是领头的人学习过一些和军阵列队有关的知识,也能够将其不那么准确地运用出来,并且也没有多么看中这一技能,并未意识到它在战斗过程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只是因为长时间的训练而习惯了有这么个勉强的形式。
在军队的操练中,最重要的一步是让士兵听话——自古以来练兵的第一点就是这样,而且也是在基础素质方面最能快速训练、最被兵家看重的:要令行禁止。
毕竟,被公认的兵家祖师爷孙武,当初在跑去给诸侯表演自己在兵家方面的能力时,就是选择了一些宫女和妃嫔做为自己的士兵,将她们操演成为一支“军队”。
当然,在没有系统性的军事操练的时代,想要做到令行禁止的难度那是相当的大,很少有练兵之人能够做到。
孙武选择的办法,是坚持将带头嘻嘻哈哈的诸侯的爱妃处斩了,哪怕当时诸侯都向他服软请求。
而如今的将领,很难拥有孙武的能力和武断,因此他们多半会选择敷衍下去——差不多得了,接着就开始阵列的排布等等的训练,训练出来的水平也相当一般。
从这群人的站姿松散程度可以看出,他们应当是一些不那么精锐的兵,并且没有上过战场。
毕竟只要上过一次战场,面对过一次冲锋,他们就会知道,战阵这种东西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因为它在战场上真的相当有用。
一群人结阵在一起,能够在人潮冲撞的时候,如同被海浪冲撞的岩石一样,将人潮撕碎、尽量保护好自己以及身边与自己在同一阵中的人。
但凡上过战场的人都不会那么对战阵不屑一顾;但凡上过战场的人就会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军队都是乌合之众,狭路相逢勇者胜。
郑含章由此做出判断:这一群人应当是官兵,而且是吴国的官兵。
因为只有吴国,倚仗着江水茫茫,湍流向前做为天然的屏障,有百分之九十左右与他国接壤的领地是根本就没有打过仗的。
尤其是,这道边境线是雍国和吴国的交界处,两国十几年来未开刀兵,而十几年前的老兵……
说真的,这种兵放在这个年代,不说是罕见,那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眼前这几个?
绝对没可能。
面对这种伪装成山匪,却连身上的吴国盔甲都没有脱下来,分明身为官军,但也没有任何身为官军该有的样子和素质……这样的人,郑含章有些轻蔑地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随后退回了车厢中,放下帘栊。
垂下的帘栊挡住了外头明亮的日光,但却没能挡住外头的人嘲笑的声音,这些言语相当粗鄙,大概就是在嘲讽着这一支车队也和之前的那些行商们一样,都是一群软脚虾。
大笑且笑得非常猖狂的声音逐渐靠近过来,不那么明亮的刀光摇晃过帘栊上,照出一点能够穿透进来的投影。
最前面的那匹马正在逐渐靠近,坐在马上的那个人脸上猖狂的笑容正在逐渐变得狰狞:这不是他们劫掠的第一支商队,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却不是没有杀过人。
从前也不能算是太久的、被他杀死的,是个交不出多少钱的商人,那家伙虽然身上没有多少钱,走过这儿的时候却那么声势浩大,被他逮住了那不是活该吗?
而他都带着兄弟们出来一趟了,哪还能够就这样空手而归呢?
他用刀尖挑开了对方的肚子,看着对方的五脏六腑从身体中流出来,直到此时,商人仍然活着,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哀求的神情,现在正在逐渐被痛苦替代掉。
他没有直接杀死对方,而是让对方的血液从身体中和内脏一起流出来,自己则走到一旁去,用已经染了血的刀去挑行囊中的金银。
商人已经逐渐变得混浊的眼睛盯着他,眼眶里面流下来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鲜血,这个场景,到现在为止,首领都还记得很牢——他当时在哈哈大笑。
他感觉自己好像从那一次之后就开始喜欢看到别人变成这个样子,在此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今天能够遇到一只肥羊不能,兄弟们能够弄到多少钱财出去吃喝享乐,再往前,他满脑子里头会想到的,其实还是当兵却不用打仗,那着军饷成天当老兵油子,在各处晃来晃去,形象且现实地阐释什么叫做“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但是在那一次过后,他看到路上的商旅行人,便总会看到眼前这个还活着的人的脸,顶替在了那个现在已经被扔在不知道哪里,天晓得有没有被豺狼叼着吃掉、有没有腐烂发臭在何处的商人被开膛破肚的躯体上。
而每一次想到这个画面,他就会觉得异常兴奋。
今天是又一次。
首领看到在车队前面的那些车夫、还有那些侍卫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就已经很熟练也很快速地聚集到了一起,将身后的车遮挡起来,他并不以为意,毕竟这么长的时间来,他遇到的不是自己四三奔逃而是聚集起来对他抽刀的侍卫和车夫虽然少,但也不是一个都没有。
而那些人,包括其中的一队走镖人,全都已经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挺好啊,他甚至在想:在反抗之后的恐惧和绝望,可想而知是更美妙的。
他看到那个刚才掀起了一小会儿帘子,随后就“惊恐”地将帘子放了下去的主家的手又一次伸了出来。
大概是要求饶吧?直到此时,那首领距离郑含章都还有不短的距离,因此他能够看到的就只是一个少年郎的身形轮廓,而不是具体的某个表情。
这也为他的幻想提供了更广阔也更丰饶肥沃的土壤,足以让那些自信生根发芽。
那个坐在车里的主家掀起了帘子,他要从马车里面滚下来了,首领心想,要进入他喜欢的流程了,他逐渐眯起了眼睛,视野范围因此缩小,余光变得更加模糊,但是远处被专注地盯着的那一点却变得比起先前更加清晰:他能够看到那个少年郎身形的主家的手是怎样掀开帘栊,要怎样露出后头那张脸,那张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情绪杂糅,犹如调色盘,但是在其中做为最基底的还是恐惧——
他看到了一个黑点。
须臾之间那个黑点就变大了,如果将一眨眼的时间拉到一个时辰那么长,首领就会看到在瞬间快速地反射了日光,制造出一瞬间灿白的闪光,以及随后楷书暗淡下去的流线型三面矢锋。
颤抖的箭羽,在空中并不是完全直线型前进的箭身的甩动下上下摇晃着。
……
在这一眨眼的结束,带着突然、毫无防备以及少许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天命所归——就这样扎在了他的眉心,穿透了他双眼之间的皮肉,甚至直接扎进了颅骨里面,一些金属的碎片冲进大脑中,在几乎毫无阻力的柔软里搅出了死亡的注定终焉。
终焉在未来被注定,而现在的人在距离死亡真正到来的倒计时中,仍然还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世界。
因为速度过快而无法闪避,也因为速度过快而无法睁开或者闭合得更紧的眼睛,就在这样电光火石的瞬间之中,看到了那箭矢射来的方向。
是那个他也曾经将对方的脸代入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商人身体的,在车队中第一辆车上坐着的主家少年郎,这少年郎手中端着一架弩,似乎……在笑。
郑含章垂下帘栊是因为什么?
因为武器都藏在了马车里的车座下头,如果要翻出来的话需要双手,拼装也需要双手。
否则她能直接左手卡着卷起来的帘栊,右手直接毫无卡顿地来上一发请人上青天的“馈赠”。
不过现在其实也没有晚上多少,哪怕因为要避免被吴国那边的关卡检查出这辆车上藏着在民间被完全禁止,基本上被查出来超过十架纪要杀头的武器而将其放在了不那么顺手的地方,对郑含章来说,从座椅底下翻出一架她已经玩得非常顺手,只需要不到十秒就能完成从两翼拼装到填充箭矢、上弦完毕、瞄准准备发射全流程的手·弩,也消耗不了几秒。
延缓的那小半分钟时间,兴许可以算作吴国的关卡对吴国士兵那小小的保护——毕竟,也算是有那么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在看到这支车队遇到事情后并不慌张,而是有条不紊地收拢人群,并且聚集成了个看起来有些规整的图案时,那首领会意识到对面好像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
这支车队可不是普通的车队。
虽然说郑含章确实是跟着邓尔思的车队出行的,但是不管是洛州那些对这次出行计划稍稍知情的人,还是郑含章自己,都绝对不会允许她自己一个人加入到邓尔思的车队中,而不多带点自己的人。
高复青?
高复青那只是一个人,要是真的遇上了什么,谁能保证高复青就必然能够保护得好殿下?一定要多带点人,至少能够保证,就算吴国的大军将殿下包围在中间,都能有人从大军中逃脱,快速到洛州这边来报信,而剩下的人能够靠着马车上快速改装的那些简单防御器械和郑含章的指挥,撑到其实也只和吴国有一江之隔的洛州骑兵来援。
所以,队伍中的侍卫,邓尔思的侍卫确实也有,但是更多的,就是顶替了她原本雇佣、或者是从家生子中提拔的那些人,换上了一套衣服,将简单的护甲藏在马车里的洛州士卒。
他们都是在郑含章从洛州军队中选拔出来的精锐骨干,在涧农关上的时候,就跟着各位参军、校尉等军队中的中层组织学习了很多冲阵之外的军事知识。
这群人在出发之前就被千叮咛万嘱咐了:虽然你们中有跟着卫云庭将军百骑劫营的,也承认,你们是真的牛逼,但是这一次出去,任何的战果都不是目标,好好保护着殿下的安全,这才是最重要的目标。
所以,如果有谁敢莽撞,那回去之后就等着军法处置吧。
而郑含章将他们选出来的原因,并不仅仅是楼嬷嬷口中唠叨着的,一定要时时刻刻在她身边保护好她的安全——否则郑含章也不会在蜀中的时候成天就只带着高复青一个人出门了。
郑含章以自己才是洛州刺史,天大地大,在洛州,除了皇帝的诏书之外就是她郑含章最大这个借口,一到蜀中就把他们全都踹了出去,三五个人结队,在蜀中附近的城镇乡野、甚至是一些名山大川边上公费旅游。
公费旅游是好事啊,在公费旅游的同时干的那些活也是很要紧的活,但是,出发前他们接到的,来自同样得罪不起的人的命令可怎么办?
这锅是能甩给殿下的吗?
殿下当然会接,但是他们就真的能这么做?那原本只要扒一层皮的,现在就该被扒两层了。
这群人先前正想着回去之后应该怎么交差呢——殿下一直都没让他们保护,这是可以说的吗?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这么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表现一番、至少能让回去之后对着楼嬷嬷等以殿下安全为第一位的那几位有个交代。
所以,哪怕心里想着的是:这样一群散漫之辈,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和几个月前被司马回堵在朝邑城中的自己相当,甚至还要更差一点,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不管是从武器装备,还是从军队建设训练以及战术战略学习方面出发全都是如此)的他们如果换上了藏在马车里的甲胄,那直接一个冲锋估计就能将前头那些人,连带着首领给碾一遍。
这些基本身上都有记着几个大功,再攒一攒就能用军功给自己换一个有爵位的出身的猛男,就只能按照防御的标准步骤,先在马车前头排一个圆阵。
兵书中记载:圆阵者,所以槫也。
翻译过来就是说,这一战阵是用来实现环形防御的。
面对多于自己的军队时,圆阵的优势会被放大:因为每个人都只需要面对自己面前的敌人,就可以实现将周围的敌人挡在外头,完全不需要担心背后,而且在战势稳定下来之后,还能够逐步转向攻击。
这群人经过了非常严格的训练,在郑含章没有下令的时候,是不会主动进攻的——于是他们就只能看着,队伍中唯一一个能够不在意什么莽撞不莽撞的,想要进攻就能进攻的“特权阶级”从车厢里露出个脑袋,随后抬手就是一弩,完成对那耀武扬威之“山匪”最完整也最彻底的审判。
风头全都落在了郑含章身上——虽然这些人心里都不会生出什么对郑含章的埋怨,但是郑含章确实成为了全场最靓的崽,她那一弩精准地扎在了那人眉心中间连线处的位置上,尾羽在精准地扎上去之后还轻轻摇晃了两下,随后,首领的身体平直僵硬地在那一弩残留的动力的冲击下朝后倒去,他的后脑勺大概敲在了什么东西上头,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关心他了。
郑含章抬手:“圆阵,向前压!”
她仍然需要防着道旁的林子里或许还有钻出来的其他残兵,所以圆阵到现在也没有调整成为进攻性质更强的方针或者锋头阵,但是这些凑上来结阵的人,已经在前行的过程中证明了他们经受过的训练在对垒的时候是多么的有用。
异常整齐的脚步踩着干燥的地面,一些灰尘因此扬起,从脚面到膝盖,全都是飞扬的尘土,这一群人却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有多么糟糕,反而因此显露出更强许多许多的压迫感。
而对于那些站在对面的“拦路匪寇”们来说,他们只看见从前永远都能够一刀把瑟瑟发抖的商队首领一刀枭首的首领这次又和之前每一次那样A了上去。
首领每次都会精挑细选的,看起来排场大有钱的、身边没有跟着许多的护送队伍,瞧起来他们能够打得过的……他们因此从未输过一次,所向披靡得让他们每个人都膨胀起来,逐渐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能够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横扫天下无敌手。
可是现在,这个花了好久塑造起来,已经快要根深蒂固到他们但凡去剃个光头,都可以管自己叫少林寺十八金人的地步的“不败金身”已经因为首领的倒下而彻底破碎。
这种自信被击溃,就像是三观被粉碎一样,都是极其令人痛苦,并且能够在短时间内让他们怀疑自己、不敢与已经打破了他们自信的那些人面对面。
而不巧的是,原本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能有个老二,也就是副首领站出来,稍微组织一下队列,这时候就算是撤退也能撤得整齐一点,不至于直接哗啦啦散得犹如树上栖鸟闻猫声,扑棱棱地就扇着翅膀朝着不通的方向起飞了。
这些失去了首领的部众开始四散奔逃,将“擒贼先擒王”这一句的生动形象,已经其在战场上的指导意义烘托得呼之欲出。
郑含章叹了口气,抬高手臂向前一摆,仿佛手里握着一杆高高的旗帜,而她这么向前一卷,就做了个旗语中向前的指令:
“还以为能有什么本事呢,原来是沦落成贼之后就彻底和贼没区别了——改阵,锋头向前,不用都追上,抓几个带回来就成,记得,全都要活口。”
也不用担心对方还埋伏有什么后手,瞧这大难临头各自飞,脚步仓促蹒跚,摔倒的也很不少,甚至还会拽着同伴,争取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垫背的逃跑模式吧。
这要还是能装出来的,郑含章都能把名字倒过来写。
既然都已经能够确定没有埋伏了,那还小心谨慎干什么,直接压上去就完事了。
*
官和匪,就像是猫和耗子。
或许在一些文艺作品,以及比较极端的特别情况下,官会打不过匪。
但绝大多数时候,官对匪都是彻彻底底的碾压。
尤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官兵。
郑含章这边才下了命令没多久,甚至于她的手·弩都还没来得及拆卸下两边的弩臂,将已经有个洛州兵拽着一个被抓回来的匪徒的发髻,将人连拖带扯地弄到了她近前来。
那人不仅被扯着发髻,腿上也有伤,于是一边往前一边大叫着,扯着他的人被吵得耳朵疼,也担心惊扰到郑含章,勉强从一旁扯了一把草来,往他嘴里胡乱一塞,扔到郑含章车前:“殿下,这个活口先放在这儿,小的再去追俩回来!”
笑容纯朴阳光,动作和话语却在那些匪寇眼中,冰冷有如恶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五十二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