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的动静传到了后头来。
邓尔思皱了皱眉,从虽然有些狭窄,但也铺开了蚕丝被的车厢里悠悠转醒。
她不与郑含章同车。
在来路上,她确实需要多给郑含章讲一讲蜀中,但是现在都在返回洛州的路上了,同马车就很没有必要,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在马车里面靠着休息,这样,就算她什么时候突然来了兴致,在休息的时候邀请一个肩宽腰窄的侍卫来自己的马车里。
既然没有了必要那就分开,对彼此双方都好。
睁开眼睛之后,她透过编织得不那么密的车前帘栊,看到车队停了下来,车夫从前头跳了下来,一只手握着马缰绳站在旁边,踮着脚尖,手掌稍稍弯曲如棚,盖在眉毛上头,看向前面的位置。
而原本应该站在车队前面的侍卫此时没有在站岗,这样擅离职守的事情本不应该发生在从来都是用高薪聘请,甲乙两方都对彼此非常满意的那些雇佣来的侍卫身上。
——邓尔思所在的这几辆车和整个大车队的情况不同。
一开始,是就算郑含章信任邓尔思,洛州的那些官僚们也不会让郑含章在一个满是朱家和邓尔思掌控下的环境下待着那么长的时间。
而郑含章觉得,要是车队里面所有的人都被换成了她这边的士兵,邓尔思虽然不会把自己的意见说出口,但她也绝对乎觉得不太痛快。
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郑含章的这点儿在她看来很是正常的态度,却让邓尔思愈发觉得她这个人很是有点和其他的那些皇子王孙们不一样的品质。
她曾经不怎么经意地对郑含章提起:“和殿下相处,时常会觉得在细节处如沐春风。”
明明是个很好的夸赞,但是郑含章却很显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令邓尔思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白夸了。
——其实也很好理解,毕竟这种事情对于郑含章来说,着实是家常便饭,况且邓尔思还是那种谁都会很喜欢的漂亮姐姐,她很难不多关照到点对方的感受。
硬要说的话……
或许这就是一个常年在直男癌中混迹的女流,在遇到了个因为是女扮男装而全无直男癌,行动举止之间还会藏着一些多属于女性的细致温柔体贴。
这些人的吃住,都和郑含章那边的不完全一起,双方彼此都会觉得更放心一点,于是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双方的人员虽然会有所沟通,但却也从来都没有过直接调走另一边的情况。
今天这是怎么了?
邓尔思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声音中慵懒的沙哑占据了极大的比重,她问:“前面在干什么?”
车夫回过头,但是眉眼间仍然能够看出十分的对于前头发生事情的牵挂:“夫人,前头刚刚遇上了劫道的,被打退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小的也不清楚,这么远远的也看不是很明白。”
如果不是因为邓尔思给他发了那么高的工钱,他的妻儿都是邓尔思在养着,他寻思着自己需要尽忠职守地将邓尔思身边守护好,车夫大概就要直接把缰绳往路边随便哪棵树上头一拴,然后自己也跟着跑去看来。
邓尔思:“那孙鼐呢?”
她身边常跟着的几个从镖局里面雇佣来的侍卫,跟在身边时间久了,和从小在家里养大的也没什么区别,她都是能够记得名字,其中有几个也不算是很苦出身,虽然家中无人为官作宰,但也有镖局的银子入账,本来也不是很用得着当这个侍卫,来这里的目的纯粹且又不纯——邓尔思也因此,相较于对待他人,对他们更为信任和宽松。
车夫道:“回禀夫人,那些拦路的匪寇窜出来的时候,孙哥就说担心前头的人应付不够来,跑上去帮忙了。”
——车队中另一位,或者说是实际上地位最高、能够做主说了算的人是郑含章这一点,邓尔思差不多是谁也没告诉。
至少,像孙鼐这种人,就是没有资格知道此等辛密的,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般的信任,更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
孙鼐并不知道前头的人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并且人均起码拥有四五个人头的战绩,非是他这种只在先前砍伤过人,却并未取人性命、也未曾见过那么一大片血流成河景象之人所可比拟。
他就只是热心肠地上去了,顺便也还有别的一些考虑:这个车队里人不是很多,万一前头被突破,后面的少部分人独木难支,也不能很好地保护邓尔思的周全,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将五个手指攥成拳头,力气往一块儿使。
车夫说完这些,又转回头去朝前面踮着脚看,隔着车辆看不清楚,他心里也有些发痒。
不多时,他看到有人往回走,再定睛一看,此人分明就是孙鼐,车夫直接叫喊起来:“孙哥,孙哥!”
孙鼐走过来,听车夫问起前头都发生了些什么,他抬手挠挠头,叹了口气,说自己到前面去原本是想要帮忙的,但是没想到不仅仅什么忙都没能帮上,甚至还被其他的那些侍卫挡在了后头,仿佛他这个堂堂七尺男儿,杀猪也只要用一刀的人也还是个要被保护着的普通人。
他说,他刚赶过去的时候,那首领还骑在马上,很是自信地让车队快快将财物全都献出来。
那耀武扬威的样子,活像是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穷尽寰宇,能打的强者就只有他一个似的——谁知完全是个稀松平常的脓包,草包得让人发笑。
“前头那位小哥,”平常在私底下,他们会管郑含章叫“那位小哥”,因为这一位和邓尔思的关系颇有点奇怪,看着像是朋友,然而整体上,这段关系里却又隐隐以郑含章为尊,偏偏邓尔思在雍国的整体社会阶级中,是处于一个没有多少人有资格做他的主的高位——又加上,先前跟着邓尔思见过还是洛州刺史这一身份下的郑含章的那些全都为了安全被换掉了,于是最后就只能杂糅出这么个身份来。
“前头那位小哥可是真的厉害!也不知是从何处翻出的一把弩,小哥全然不慌端在手上,稳得很,我才过去,还没站稳脚跟,已然听得弦振声响,随即就是一箭正中眉心啊!”
光是言语的形容已经无法满足孙鼐的表达欲,他抬起手来,用手指当做“箭”,对着自己的额头上比划了一下:“就这样——中了,那首领便仰翻跌落马下,剩下那些乌合之众就开始四散奔逃,前后反差之大,倘若我不是在现场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这么些事竟然只是发生在一眨眼,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倒也不是说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只是一般人很少能够做到这么利落,孙鼐感叹道:“我竟仿佛觉得自己似在战场上了。”
邓尔思没有发话,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让车夫和孙鼐少说两句,后来也没有纠正关于“那位小哥”的一些细究起来不是那么尊敬的称呼,现在也依旧没有发声。
只是,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她心里却也是时时都在跟进着的:
可不就是在战场吗?这些带出来的人,就算是面对赵国大军都没有害怕,甚至还有一定可能,他们在看到赵国大军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兴许还是“这可是活着的军功啊”。
另外,既然是郑含章,那弩用得好不是相当正常吗?
邓尔思在洛州的这段时间里见了很多事物,也拜访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豪强中的柳家。
柳家在倒戈向了郑含章,自愿成为郑含章手下“爪牙”之后,很有点谄媚到连一丁点面子都不要了的味道:当初郑含章抱着弩来,在他们门前射穿的那个孔眼,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补上。
邓尔思上门去看的时候,他们的门上还有一个不那么规整的孔眼,完全没有将其修补上的意思:邓尔思甚至有些怀疑,是否倘若当初郑含章没有将那支箭也吝啬地带走,是不是柳家现在也还要保留上这支箭,甚至还定期养护。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从功能性上出发,也确实是没有这个必要:郑含章治理下的洛州,至少是在凤凰城内这边,人们今年突然就变得富足且忙碌起来,而那些日新月异的新器械,也因为它们前辈给众人带来的便利,逐渐成为了希望的代名词。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门都用不着,更何况是上头的一个孔眼呢?
这个孔眼,算是邓尔思最初对郑含章射术的了解,如果她有幸去看看凤凰城中的军备研究所和军工业流水线,兴许她的感触还能更深一点,但是到现在为止,郑含章还没允许过几个人去这两个笛梵。
孙鼐继续比划着,说前面那些人是怎么的和复制出来的一般,往前走的时候脚步都是齐整的,一点点往前推,虽然在移动间,但队形一直都没有散乱,克制中反复蕴含着更为强大也更为让人恐惧的力量。
前头这两个人还在说着,邓尔思打了个哈欠,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舟车困顿,唯有眠中潇洒,无事似神仙。
*
前头的郑含章正在进行着审讯:她要求的,那抓来的三五个人现在全都被掼在她面前,因为那些士兵下手都不怎么轻,也因为在吴国的地界上,靠近蜀中这一带的位置,所以好运地在从前的时日中都没能怎么吃过苦头,一时间呼痛声此起彼伏。
很吵闹,但是又不能用草或者是脏兮兮的布把这群人的嘴给堵起来,因为还需要给他们问话,从问话中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好在,就算痛得撕心裂肺,但是多喊了几声之后,总归会因为觉得嗓子里面干干的、痒痒的、像是嗓子里面噎着一拳头的芦苇,蓬松的绒毛撑开咽喉壁腔,难受程度还是很不低的,所以,呼喊声逐渐就轻了下去。
兴许是因为疼痛真的可以让人的心防等等被降低下来,郑含章还没问上多少,有几个洛州士兵的鞋底已经跃跃欲试地抬起来,可惜还没能踩下去,在这几个人身上伤口上头碾动几下,该说的就都全部说了。
不仅仅坦白了他们是兵的事实,还将自己所在的军队等等,全都像是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个一五一十,分毫不敢隐瞒。
他们说,自己其实是南司州的士卒,在征召入伍之前,都是每个乡里游手好闲的混混,整天斗鸡走狗,乡里农户几乎每一家看到他们都要掩门闭户。
后来被强迫征召入伍之后,因为对于军队这一国家暴利机关的惧怕,他们很是安生了一段时间,然而后来,他们逐渐意识到了:军队中的管理似乎也不是很严格啊?
虽然也有训练项目,但是就连教他们怎么操练的中层教官每天也都是懒懒散散的模样,点卯什么的更是根本没有,三四天就能发现有人跑了——跑了,就算被定性成了逃兵,也起码是过了十天半个月才会被将校发现,更后头的抓捕什么的,那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他们几个臭味相投凑在一起的,就开始做一些离开军营,到外头去打牙祭的活动。
因为发现将校确实不管,所以逐渐逐渐的,他们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行为也越来越放肆,逐渐从一开始的只是打猎变成抢人,从抢人变成劫道,再从劫道变成杀人越货……
而在这个过程中,根本没人来阻止他们,他们甚至可以间歇性回到军营里去补给休息,将军队里的盔甲什么的穿出来,因为打劫到了很多金银,所以还能够给上峰上供些贿赂,让自己能够升职,也当上低层的将校。
首领□□的那匹马就是这么来的,那是军营里面的马,草水还有盐,悉数都由军队中负责。
“但是,大人呐,你别看我们首领能骑上马,咱们这些人都能穿上盔甲,其实军营里头的待遇是真不行,否则我们一开始又怎么会跑出来打猎打牙祭呢?”
跪趴在地上的那一列人中,说话最多、音调最是声嘶力竭的一个说着说着,就连语速都提了上来。
这群人正在逐渐从首领被一箭秒了的震撼中恢复神志,而神志越是清醒,就越是明确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看着身量不高、眉眼五官秀秀气气、皮肤也白皙,看起来如个漂亮姑娘的主家,实在是让他们再长出两只手臂、两条腿都不一定能打得过的狠角色。
当真是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有些东西郑含章还没有开口问呢,这些人就已经都嘚吧嘚吧地将自己知道的、记得的全都说了出来。
其中也包括普通士兵拿不到甲胄,只能穿着普通的衣服,就连武器都敷衍得厉害,在一根木棍上包裹着一层铁片,勉强将假装这是枪了。
还包括说,绝大多数人都吃不上饱饭,饥一顿,半饥一顿,就没有能够吃到九分饱的时候,这日子虽然也还能一天天地这么过下去,但是想要靠着这些建成一支能够和赵国对打的军队,那实在是想太多了。
别说对打了,在赵**队冲过来的时候,这些人能够稍稍扛住哪怕一丁点的压力,别像是一块水嫩嫩的豆腐似的,仅仅是用手指轻轻点一下就要破碎、甚至直接烂开成一滩,在郑含章看来,这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她顿了顿,问下头那些人:“你们军营中的其他人,都和你们一样吗?”
几个趴跪在地上的面面相觑,犹豫了会儿之后,不怎么确定地回答道:“应该……一样吧?”
一样,这是从什么角度出发的呢?是道德一样还是水平一样,这也得分清楚啊。这是个什么问题?但是却又不好不回答——毕竟脑袋后头压着的刀,那可是有比首领手里的刀更雪亮的反光的;而更后面一点的位置,躺在的不就是脑袋上还插着箭杆的老大吗?
但是,对于郑含章来说,其实这一致到底是道德方面的,还是实力方面的,对她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如果是道德上的卑劣,这便意味着这支军队并不知道自己应当为谁而战、为谁而坚持,投降溃败那都是很容易发生的;至于说实力上……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样啊……
吴国的这个边境军事力量的建设水平竟然已经拉胯到了这个程度吗?哪怕这一段边境,是雍国和吴国的接壤,但是这又如何呢?难道说国与国之间还有可能存在着所谓永恒的友谊不成吗?
郑含章曾经在吃瓜系统上,将当今几个国家的皇帝都给了解了一遍,结果发现,除了自己那完全派不上用场,就连长相都不是很拿得出手,给陈皇后拖后腿得愈发厉害的便宜爹之外,其他几个国家的皇帝,至少在年轻的时候都是些有手腕、有志向、手底下还有志虑忠纯之士的“明君”。
其中,吴王在他只有三十岁的时候,在内政方面的风评是比十年前乃至而今的赵王更好的:他在国内坚决推行改革,将原本孱弱的南方士卒的战斗力和组织力提升了良多,通过一次次成功的防守战斗,将前面几十年吴国被北方的各个国家血虐的一边倒战斗情况成功扭转过来了许多。
那许多关于军队和制度的改革中,就包含有关于军营建设、粮草补给等等等等,与方才这人所说的那些关联甚重的方面。
而现在的吴王,他只是老了,这还没死呢,怎么吴国的地方就已经烂到根子里面去,不用重猛药不行了?
她在心中叹息,然后让那些假扮侍卫的士卒去问这些人在先前随着那已死的首领拦路做贼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没有说出口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这些人是已经烂了的东西,那就直接杀了,干干净净进入轮回好了。
将一些坏事干尽的人留在世界上,并且不加以管束的话,是对其他人的极大的不负责任,而现在郑含章这边的情况,注定了无法把这些人全部带走。
那就别慈悲了,超度得了。
回到车上的郑含章开始思考这件事背后的意思:
“这些人原本应当是南司州这一段的守军,归属在梁国公李汝麾下。”
郑含章也是有好好学习的,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来自千年之后,拥有比当今所有人更多的信息获取量而觉得在这个世界中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学习的知识、吸取的教训。
现在的她,就算真的只能甩开了膀子,带着一群普通士兵单干,她也能够表现出这个时代一般名将的水平了:在军事观念、练兵和技巧上,她差不多都是超过了这个时代的水平;而现在,她对不同势力的了解也终于算是在几个月的时间中补齐了。
在其中一人说明了自己所在的军队、城池、番号之后,她很快就想到了这是从属于谁的一支力量。
梁国公李汝,他是当今吴国四皇子的舅舅,李贵妃的嫡亲哥哥,同父同母的那种。
自从名义上的二皇子,实际上排除了夭折的大皇子之后,吴王现在还活着的年龄最大的子嗣因为雍国和吴国之间的关系为共同对抗赵国而愈发紧密,需要互相派遣质子结盟而被送到了雍国国度长安之后,四皇子、五皇子以及稍微年幼一些的七皇子,就开始在吴国的朝堂上争起风头来。
——毕竟,质子的身份注定了二皇子再想要继承皇位的难度会提升到约等于地狱水平,而他这个嫡长子一旦失去了在皇位竞争中的资格,剩下所有的牛鬼蛇神就都冒头出来了。
看起来,南司州这边的情况,应当是四皇子在通过让自己的人运营这个从战略上并不怎么危险的地方,贪污军营中本该有的开支,从而让自己获得在吴国朝堂上长袖善舞的政治资金。
严格来说,这样的行为对郑含章这个他国“皇子”来说是好事,因为将来她想要打过来的话,南司州的军队大概是毫无战斗力,可以被直接平推的。
但是,她又难免唏嘘且悲哀——在她路过这里之前,劫道的首领已经从几个人身上剥下了带血的金银?
这还真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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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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