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含章被卫云庭从佃户的农田中接回去的时候，卫云庭瞧见：她那张本应该在前头几天的路途奔波中受累而憔悴的脸上，疲惫、憔悴之类的神情实在是看不出来，相反，她显得容光焕发、神清气爽，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当然，也没有什么压的必要。
“殿下很开心，是因为看到这一家的日子变好过了吗？”
卫云庭的记性出奇的好，郑含章没能认出来的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也记得上次陪同郑含章来此处时听到的令人心生苦涩的回答。
——可是对方的态度有所转变吗？
郑含章：“嗯，好了不少。”
她其实没有把上次那个问题再问上一遍，就是那个是否愿意从佃户变成自耕农的问题。
因为她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并没有多少问这个问题的资格，让这名佃户脸上出现笑容，那些深刻如凿的皱纹不再条条皆镌刻着苦相的，其实只不过是在推行了一些方便农耕各个环节的器械设备、公开并主动调动农人在最后的一个月时间里进行了少许追肥，这样虽然也可以说道说道，但认真起来，好像也不算多么值得夸赞的政令而已。
今年，按照凤凰城中传下来的政令老老实实种田了的，应该都能够获得丰收，但是这丰收真的也不能算多好。
随便来场天灾，甚至都不用大，就能够将所有人脸上的笑容摧毁殆尽，这样的喜悦，在郑含章看来是虚浮的，这样的丰收，在郑含章看来还远远不够好。
卫云庭看着郑含章的神色，结合上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心中略有了些许猜测：殿下是觉得还不够满意吗？
扣除掉那些在战场上和赵军对峙的时候，再扣除掉殿下去蜀中的这些时日，满打满算，殿下在洛州也没能待上超过半年。
但是这半年的时间，发生在洛州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巨大，效果也是众口称赞的好。
这样的内政成绩，这样的对外战绩，随便换个官员拥有这样的政绩，一定都会欣喜若狂，坐等出将入相，哪还会和殿下这样保持不满、反思自己的？
但很显然，也就只有殿下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创造出这样的政绩来。
卫云庭心中佩服至极，心道：上次祖父来信，说殿下在洛州的表现一反从前在长安时毫不出挑的模样，虽然奇怪，但兴许是殿下长大了、明白事情了，总之，这样的变化是极好的，而殿下先前所做的每一项决定，至少他写在了家书里的那部分都是极好的，要好好地向殿下学习啊，多观察，多思考云云。祖父果然是老辣的姜，他应当好好听从的。
照这个道理，他本应该慢慢悠悠地同殿下回去，马也不用跑起来，只管小步沿着道路往前就是；不过，殿下的兴致看起来还很高，精神和体力都挺好的，兴许……
卫云庭抬起马鞭指向前头凤凰城的方向，转头问郑含章：“殿下可还有力气奔马竞速？”
自然是有的，小时候看过武侠片的，谁还没有个纵马红尘潇潇洒洒的情怀了？虽然飞来飞去，掌心发光什么的，在没有威亚也没有特效制作的年代是成不了了，但是纵马一回还不是问题。
郑含章盘算了下自己的马今日消耗的体能，再算了算此处到凤凰城间的距离，觉得应当不是问题，于是她轻轻拍了拍马脖子，随即满口答应了下来。
*
“殿下，近日虽然已经入秋，但太阳还是毒的呀，出了一身汗，又吹好久的风，万一着凉得了风寒多不好，下次可千万莫要如此。”
楼嬷嬷抬手用帕子一下下点去郑含章额头上的汗，看向卫云庭的目光虽然还是客气的，其中却能挖出一丁点儿埋藏很深的埋怨。
殿下年纪还小，身子骨也没有那么好，哪就经得起这样一通劳累——连带着看向高复青的神情也不怎么美妙，分明是跟在殿下身后，应该事事以殿下为先之人，怎么就不知道拦上一拦呢？
郑含章却很痛快，哪怕这会儿需要被府中大管家，在府里管天管地也管她，寻常还很难说半个“不”字的楼嬷嬷正在她面前对她语重心长地嘱咐着这些那些，她仍然觉得快意。
方才长风吹襟，胸怀为之一清，顿时将生出了几分想要提着扫把清扫宇内，或者干脆推倒天上的银河，把整个世界的污浊都给好好洗上一洗的壮志。
这要是能在电影电视剧中拍出她刚才的模样，得多帅气、占据多少条热搜啊——虽然，她还是没能赢了卫云庭。
卫云庭这小子很不懂一些职场技巧！
他从一开始就用上了全力，郑含章这个初学者差一点就被他在刚起步的时候甩开距离！还好她反应够快，之前学的也还不错，这才成功咬了上去，没有被直接甩在后头。
最后竟然直接领先领导获得第一，并且领先得不多不少，正在郑含章咬着牙怀疑自己最后努努力能不能追上，与“要不还是算了吧，这家伙水平就是高”这两种心态之间，让她邀约下次再来也不是，说这种活动太幼稚了，下次她不参加也不是。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其实也是可能性更大的一种，那就是卫云庭确确实实让了，并且还放了不少的水。
她又不是天才，才学了半年，甚至严格来说的话仅有两三个月骑马，就能和成天泡在军营里，再过分一点，都快要和马长在一起的卫云庭跑个相差无几？
这么说来，其实倒也不能算是卫云庭的问题……
不行，这还是卫云庭的问题。
他演技太差了。
郑含章在心里记仇，决定今天晚上的聚餐，把韦淮等等洛州本地豪强出身的全部喊上，就连马霁那边，他可以不来，但一定要给对方送饭送菜——就是不喊卫云庭。
你小子被排挤了，知道吗？
按理来说，郑含章刚刚回到洛州来，修整睡觉还来不及呢，怎么就突然要安排聚餐：那些官署内加班加点工作着的官员也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在日程安排方面又要很麻烦一趟。
但是这件事的优先级也挺靠前的，洛州的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郑含章出门了一趟，楼嬷嬷对外的宣称是殿下风寒抱恙，在府中休息着，不出门也不见人。
而现在，她既然“身体好了”（从蜀中回来了），就总得昭告下整个洛州官僚系统，让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天开始，就又是她郑含章负责主事洛州上下大小一应事宜了。
是定心针，也是一个拉进与官吏之间亲疏关系的好办法。
之前在涧农关的时候，郑含章就一天三顿地给那些位参军提供开小灶服务，并且还获得了一致的好评。
在开小灶的过程中，郑含章还可以通过聊天的方式获取一些更为放松的提议：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只要是人想出来的办法，就很难是十全十美的，因此总有一些地方可以挑刺，只是在职场上，有多少人敢和上司谈论对方的决策做得不够好呢？
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胆子，尤其是，在那些说正事的场合。
但是饭桌上的话，不管是领导还是自己，都会处于更放松、更近似于聊天的状态，至少郑含章就会在这样的时刻明里暗里地引诱别人“面刺寡人者受上赏”。
效果确实还行，如果那些参军对于军事方面的判断水平能够更高一些的话，郑含章能够从这个环节中获得更多、更有效的建议。
相信，她先前布置下去的那些个作业，能够让那些参军们获得水平上的足额提升。
就等下一次战事再开，校验成果到底如何。
当然，最为主要的目的，那肯定还是上下相得。
郑含章也算是以史为鉴：和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能打成一团的人，不管是指挥调度还是做出一些可能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决定时，受到的阻力都是最小的，也没什么被众叛亲离的可能性。
她对卫云庭足够信任，对方的能力、家族立场以及平常和她相处的时间等等都只会让卫云庭在听她说起“今天晚上的聚餐你不许来”的时候联想到是不是为了楼嬷嬷方才那句话，这才把他拒之门外，而不会和一些有点心虚的官员那样，开始万千斟酌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殿下，这次是不是一个要秋后总算账的开头？
历史上有多少小人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命快没了，于是孤注一掷反水，原本的老东家就这样命丧黄泉，可怜一身功业，不管先前如何卓著赫赫，都化作一江东流水而去。
卫云庭则不用担心。
郑含章正欲开口，卫云庭开口却在她之前，少年将军方才有些胡乱着把头脸上的汗都擦了一通，这会儿正一只手攥着一块帕子：“殿下，末将先回去一趟，最近得了件好东西，抱过来给您瞧瞧，您要是瞧得上，就留在您这儿。”
嗯嗯？什么好东西？
卫云庭的出身是极好的，倘若没有那中间被人贩子抱走的几年，现在也该是个不把绫罗绸缎当回事，金银珠玉只等闲的公子。
而哪怕被抱走了几年，回去之后，卫家在物质上也从来没有亏欠过他，眼皮子绝对不浅。
他说的好东西，肯定是真的好东西。
郑含章也好奇了。
不过，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金银宝贝，这种太容易被当成贿赂，或者说就是贿赂的东西，卫云庭还不至于这么不遮掩地给出来——他的好东西基本都来自卫廓，卫廓可不是蠢货。
不过，也有可能是别人想要贿赂他，毕竟劫营一事过后，他的威名也是响震四方的，有多少人想要把他拉拢过去，什么送金银、送宝马盔甲，甚至是送美人，这都是基础操作。
嗯，她要是瞧得上，那她就把这东西留下来，顺便一笔勾销刚才不让卫云庭参加聚餐的决定。
如果送来的是美人那就算了。
年仅十三，女扮男装，忠心指数大概为负，这几个结合在一起，只能变成两个字：
药丸。
*
凤凰城不小，它的旧址曾经是全天下第一宏伟繁华之城池，而在旧址上建起来的新城虽然没能实现覆盖旧址全部规模的理想，但也有旧址一半的面积了。
而刺史府，它距离卫云庭现在用的正式居所和军营都有一段距离。
卫云庭去了挺久，久到郑含章都已经沐浴梳洗完毕，将身上那层层风尘仆仆的味道全部剥离下来，坐在书房里，开始不怎么情愿但又不得不自觉地开始翻看这段时间她错过的那些公务。
该说不说，她在穿越之前那不管怎样都算不得好的身世，其实给她带来的财富还是相当有些的，就比如说此时此刻有用上的：
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并且要认真做，拖延症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原本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偷懒的资本，所以才督促着自己勤奋起来，成为习惯之后，现在就算能勉强躺会儿也躺不下来。
这本讲的是什么？
今年打了两场仗，是不是要适当地休养生息一下，比如说给朝廷进本折子，就说今年的税少交一点吧？
好，就这么办，税交上去给到雍帝，又不能换成需要的物资送回洛州来，还不如留在本地，郑含章知道只要自己能将这些生产资料投入运行，以后铁定能出不错的收成。
派个人去写奏折。
下一本讲的是什么？
哦，是小麦收割机和它的推广，这是个好东西，要不是郑含章已经在城外见过实物，她这会儿看到也要震惊一小会儿的。
郑含章细细看去，发现这本递上来的文件中详细地写明了每一环节步骤，基本都是参照先前推广水车之类的利农物件的办法安排的，很是稳妥，又有水渠水车等在前，百姓对于洛州官署中推行出来的东西并不抵触——能够很好地落实下去已是必然。
挺好的，郑含章在这本文件上回批复了个“赏”字，虽然这一系列工作现在已经执行得差不多了，她也知道官署中一定会对这些环节里起到了较大作用的几个人不吝赏赐，但她的态度也一定要有。
至于说赏多少，这份文件会给到官署那头，他们自会代她做出合适的决定。
郑含章都快忘记还有卫云庭的事情了，前头忽然间倒闹了起来。
隐约听见有些个什么后怕的声音，似乎在吐槽某人：“……咱们都吓得半死啊！”
什么东西还能把一群人吓到半死？
蛇吗？
郑含章也怕蛇，她坐不太住，放下笔起身，出门去看——反正那声音离开这儿也有点距离，不算很近，她就算出去看热闹，也应当不会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她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已经走到她院子里来，因为曾经在自己这边获得过出入自由的口头准许而无人阻拦、无人询问的卫云庭。
他的手中抱着一团黄黑参半的毛绒东西，从手臂两侧还往下垂着两条……
卫云庭看到她推门出来，脚步更快，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完全不被重力影响一样跳上几级台阶，将怀中抱着的展示给郑含章看：“殿下您看，这是末将前段时间去打猎弄来的，年纪还小，还挺亲人。”
其中一只黄黑相间的抬起头来，耳朵也圆、眼睛也圆，看着不如猫那么聪明灵秀，额头上的花纹以及鼻子的形状都很有辨识度——
幼虎？！
郑含章大惊，在她惊诧的同时，卫云庭怀里的另外一只也把脑袋抬了起来，一共两只，一起用极为圆溜的眼睛盯着郑含章看。
是真的小，也是真的不怕人。
这……对于当前这个年代来说，这两只还真的是好东西啊……
郑含章有些兴奋：她前段时间才想着自己怎么能给自己弄到只猫，现在猫是没弄上，弄到了其他大型猫科动物——这怎么不算猫呢？
这不是一般的大猫！
就算现在还是和猫差不多尺寸的幼崽，以后也会长大的嘛！
别人抱着狸奴，而她出门，身边跟着一只斑斓猛虎——这可太潇洒拉风了，全场的目光都会直接向她看齐的！
郑含章看得眼热，但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幼虎，不懂这时候的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只能又兴奋又克制地将双手握得很紧：“我能抱吗？”
卫云庭：“当然，它们很乖，不过……殿下，咱们先进去，这两只小的长得好快，怪沉的。”
幼虎身上被洗得干净，先前也都曾细细地检查过，确定过安全了后才敢带过来给郑含章，现在被她抱在怀里，也没有挣扎之类的反应，反而用舌头在郑含章的手腕上舔了下，哪怕是幼虎，舌头上的倒刺也有点扎人，郑含章用自己当年在校园里撸流浪猫的手法撸在幼虎脑袋上，很快就听到了些许呼噜声，安逸得很。
卫云庭抱着另一只坐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幼虎下巴，郑含章在体验过了一只的重量后确定自己很难好事成双，有点太沉了，让她一个人同时抱两只，现在就很勉强了，再往后几年……她都不敢想。
他稍稍回想了下就开始说：大约两旬之前，是他休沐的日子，不过他也不怎么闲得下去，就跑出去打猎，运气很好地闯进了一片野林，先后共遭遇熊一只、虎一窝，其余猛兽难以计数。
郑含章在听到“运气很好”的时候就心想：又来了。
是当初截断司马回粮道，但是说得仿佛不值一提的老味道，但是这回连耳朵都没有红——证明在卫云庭看来，能够遇到那么多的野兽确实是运气好。
……行，你能打你牛逼。
卫云庭书，其实他一开始还真没想要把虎崽子带回来，也没想着要对母虎如何，但是那只母虎是已经中了山里猎户的陷阱，侥幸逃脱后又遭遇了一番天晓得如何的恶战，腹部被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伤得很重，放在荒郊野岭注定好不了。
既然这两只虎崽跟着重伤的母虎也会死，那还不如被他带回来，而那只母虎，卫云庭在看到它的肠子已经从巨大的伤口中流出来后，略微纠结片刻，还是选择了结这段痛苦。
怀里揣着两只虎崽子，卫云庭也就不好继续驰纵山林，只能先带着这两只看起来并未出生太久，还弱小得不行的幼虎回来，交给老猎户看顾着，自也跟着学习应当如何教养。
现在也没能学会多少，上手仍然慌乱，还是需要老猎户来照顾着，甚至还没给幼虎起名——后者不是因为没想到，而是打算留给郑含章来。
不错。
郑含章满意地点头，起名这种事情当然要交给她来：“我来起我来起，这种好事当然我来。”
她短暂沉吟过后有了想法，开口道：“这只尾巴长，叫长宝；这只耳朵圆，就叫元宝。长宝归你，元宝归我。”
卫云庭：“……？”
他原本以为，按照郑含章先前表现出过的水平，这幼虎的起名保底也得是个什么“山君”、“於菟”，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名字，而且，为什么“长宝”归他？
郑含章：“君子不夺人所好嘛，你送我，我取走一只，反正你不会照顾，我也不会照顾，以后还是塞给老猎户，也不会影响它们感情，等开始打架了再分开，不也挺好？”
她记得老虎应该是独行生物，小时候一起玩，长大了还在一起是会打架的。
卫云庭：“……末将听令。”
他是真的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主要不甘愿在小老虎的名字上，他可太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自己起名，现在好，叫“长宝”。
一点都不威风。
他又勉强和郑含章说了两句，感觉仍然消化不了后悔，强撑着微笑说自己要走，元宝就先留在郑含章这儿，一会儿那猎户会来。
郑含章没拦着，等人走到门前才想起来去，抬手说了一声：“且慢。”
卫云庭回头：“殿下？”
郑含章抱着怀中还算安分的幼虎，有点心虚，但是强撑着也不表现出来：“今晚我府上聚餐，你记得来。”
幼虎她还是很满意的。
嗯。
虽然卫云庭得罪领导，但是他懂送礼啊。
没有人是完美的，像是卫云庭这么青涩的职场少年，还是需要多锻炼锻炼才行，而在他锻炼出来之前，她得对他多多包容才好。
“顺便帮我转告管家，让他去统治凤凰城上下官吏，戌时开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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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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