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过年的气氛浓郁了起来，刺史府门前挂了很多的红色，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而且颇为讲究了起来。
楼嬷嬷往郑含章的洗澡水里面掺了点儿香露，一边把她按在浴桶的边缘，一边十分认真地将她的每一根头发丝细致地清洗过来。
郑含章试图挣扎反抗，她说：“我都多大了，嬷嬷，您得让我自己洗！”
她又不是什么刚刚满十岁的小孩……按照心理年龄来算她都二十多了，就算她偶尔会怀念小时候院长在暑热的院子里给她洗头时，那温柔但是有力的手指是怎样摩挲过她的头皮——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抱着盆跑去院长跟前，让院长帮自己再洗一次头。
成年人的羞耻感让她紧张且蜷缩，并且据理力争：“嬷嬷，我可以的！我都自己来那么多年了！”
楼嬷嬷冷笑一声：“是啊，殿下您说得是——可别用那话来折煞奴婢，奴婢也想松快松快呢，但是殿下您瞧瞧您自己去做了点什么？”
“您跑去田里！看堆肥！这倒确实是件好事，农桑确实是要重的，但是，您什么时候去不好，偏偏要在过年前一天去看——还自己上手去翻！您闻闻您自己身上的味道，奴婢哪敢放着您自己来啊，这要是没能洗净，奴婢这张老脸可就要丢干净啦！”
不管是在郑含章自己的记忆中，还是再加上了原身那十三年的记忆，都不曾见过楼嬷嬷这样发火的时刻，郑含章也有点理亏：确实是这个道理，她做为门脸级别的人物，所以在小年前一天亲自去看堆肥的情况……
咳，毕竟如果说得腌臜不堪一些的话，她其实就是拿了个大叉子在粪堆里面翻来捣去，和马霁一起在那股绝对算不上好闻的味道里面把自己给浸泡了个里里外外透透彻彻。
——这也得怪堆肥本身，毕竟郑含章当初看的资料上头分明写的是，等堆肥差不多快要堆成了的时候，它是不臭的。
但她真的去翻的时候才发现，大概是马霁预估得有点问题，又或者是写她看过的那份资料的人没能经历过“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阶段。
总之，滂臭。
正经人谁在过节前头干这个事情啊，明明第二天还有很多正儿八经的事情要办，还有很多需要她表现得足够“好看”的场合。
楼嬷嬷生气，实在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郑含章也觉得，自己去看马霁那边的进展也是情理之中啊，毕竟马霁邀请她过去看的消息就是前天送到的，马霁这段时间有点儿两耳不闻田外事，三过马宅而不入的意思，他记不得时间，那可太正常了。
郑含章不记得时间也一样很正常……到现在为止，她都还没能习惯这个没办法直接抬起手腕看时间、掏出手机看今天是几号的时代。
日历这东西，她让人做了，但是逐渐就划得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总之到现在为止，她依旧可以算是个，真正意义上把日子过得很糊涂的人。
两个糊涂蛋凑在一起，不就是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吗？那时候楼嬷嬷又在指挥人布置刺史府，没能看住郑含章，她就这么活灵灵像是一尾游鱼一样出了府门。
马霁在给郑含章的那封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快乐小纸条的纸笺上写的是非常潇洒的一段文字。
他说，在郑含章去长安之后，他就开始教百姓怎么堆肥了。
毕竟堆肥这东西是需要温度和时间的，气温越低，堆肥的时间就得越长，像是放在秋冬季节的话，堆上几个月甚至半年都是有的。
为了赶上明年的春耕，这肥一定是要提早堆上的。
详细的内容，郑含章自己其实也不甚明白，不过没关系，反正负责研究的是专业人士马霁，他会把郑含章懂的不懂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解决掉，而郑含章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听他说，然后自己上手……
嗯，其实是玩一下啦。
但是郑含章不承认自己把这个当成玩，她只是去试一下，证明她是真的特别在意农耕这件事，顺便简单学习一下……
有点难编。
马霁的堆肥算是成功的，她从他脸上看出了纯朴而原始的喜悦，不过距离大成还有一段时间，要再过上一个月左右，那时候再放上一点，基本上也就是那些跟着他去学了怎么堆肥的学生们，在各自负责的乡里都堆好了要用的肥的时候，春日就到了，春耕便可慢慢地开始起来，除杂草、肥地力、那河流中的冰化冻了，继续带着水车嘎吱嘎吱地转转悠悠，流过趁着冬天给替换过了的、经过了更细致处理的竹管。
真好啊，光是想到那时节，郑含章就要微笑，她的思绪飘飘地去忘了融融的春月里面去，忘掉了在身后仍然往她头发上面补着压去堆肥味道的香露的楼嬷嬷。
她是忘了，身体也随之稍稍舒展，楼嬷嬷则是以为她终于知道自己理亏，也晓得身上沾着的味道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洗干净的，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笑了。
她们家殿下，哪里都好得很，就算是这样如小孩子顽皮、偶尔迷糊的样子，也是可爱得紧。
只是殿下长得真快呀……明明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也就只有在这般时候，还剩下一点儿残存的孩童模样，剩余的，皆是勃发的少年意气。
殿下是注定要纵马飞驰的，楼嬷嬷心想，她也要一步步走在后面，尽量地多看着她。
*
次日正到了节候，大清早的就能够听见四处说吉祥话的声音，郑含章把花露水已经其他那些奢侈东西从蜀中转路到江左卖到的银钱拿出来了些许，准备当散财童子。
府中的赏钱前段时间是给过了的，今天就是人人都能再意思意思拿上几枚很漂亮的新铜板，那铜板呢，是包在扁食里面的，扁食馅料里放了不少肉，本身就算是赏赐，外加上那些讨好彩头的铜板，谁都很高兴。
更多的则是红包。
郑含章早早地对官员们说了，但是都严令禁止他们告诉百姓，说今年是一定要全州同庆的，诚然，因为人多而钱却没有很多，能够分到每个人手上的东西也没有很多，不过她的心意却是要表达的——那就亲自来做这件事情，勉强用她的行动来让这些不够重的礼物变得稍微值得说道一点。
郑含章在街道上走，她其实骨子里是个有点仪式感的人，所以一定要自己挨家挨户地去敲门，再说自己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那十六个字的、就算让崔凤鸣用三个晚上挑刺也挑不出的吉祥话。
那些百姓拉开门之后发现是她，一个个的表情都很好看，郑含章发觉自己其实也有点乐子人的特质，非得欣赏一小会儿，才扶着人家说不用行礼，把自己准备的塞在小红纸包里的铜钱连带着包装给过去。
还有就是，在她身后，有些已经提前给了三倍工资的仆人推着下头烧炭的车——这车上头装着好几个大桶，里面是烧的羊肉。
按照人头来给，切好的羊肉一人分着一块，因为这推着的车设计足够好，所以装在碗里的时候还滚烫，现吃无疑是最好的，郑含章刚好也就借着这个机会去往下一家，仍然还是重复方才的流程。
她一个人无法走遍凤凰城的所有街道、无法访问到家家户户，但是没关系，在她提出了这个想法之后，多的是官员决定这天早上起得更早一点，跟着殿下一起发这个被殿下称为“红包”的东西。
之所以会起得比殿下更早，倒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抢了殿下的风头。
还望殿下明鉴啊，他们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都不会这么做的——洛州虽然名义上来说是雍帝的洛州，雍国的洛州，但看看现在的民心向背、民生经营吧！说是殿下的洛州那可当真是实至名归。
他们需要早起，单纯是因为他们还需要倒腾倒腾这张脸，稍微用脂粉填平一下脸上的斑纹——他们这些官员中也是有攀比之心的，而且这攀比之心还相当不小呢！甚至会偏到长相上去，他们当真是没有一个不比的，只不过比得最厉害的，还是为官的政绩。
韦淮也在这些人当中，他因为自己头发白得多，于是帽子什么的也掩盖得格外齐全——不白是没办法的，郑含章让他来当洛州大管家，本应该是他习惯了干的那些活，但是现在的活比起以前，那多出来的可岂止有一倍两倍，若非他看着此处欣欣向荣，也能感觉到家族正在乘着这股东风扶摇直上，或许都不一定能在这个岗位上多坚持上几个月。
但是今天他仍然来了，仍然做了，雪地上拉出长长的车辙，开门后，他听见里面的人走出来，惊讶地看到门外的人竟然是他：“诶呀，是韦公！”
韦淮捋了捋胡须，终于也无法再绷住他那勉强屏出来的、和他往常的脚步一般四平八稳的微笑，哈哈笑道：“奉殿下的命令，祝各位乡邻过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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