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稚知道郑含章一定是能够在长安做好安排的：偶尔在一些时候，她会看着郑含章，尤其是从她手中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像是那么成体系的钢铁锻造技术等等——
她会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不得不相信天上是有神人的，而郑含章是被神人看中的，有这么一本梦授天下万事大全，让她阅读——虽然只是读了其中的一部分，但也有太多太多是凡人此时尚且不能获得的神仙技巧被她掌控，然后运用到人间来。
明明不管是在江左，还是在过了江之后，王稚都是不信神佛的。
若是满天神佛当真如同那些道士僧侣们口中说的那般慈悲，却为何百姓苦至于斯，那皇位上端坐这的老吴皇，其实也不能算是个多么差劲的君主，但他年老多了猜忌，同时还喜好奢靡豪华的生活，对下也吝啬，那些收进官仓中的粮食，宁愿活活在粮仓里面囤积烂了，也不愿意在国中受灾，百姓需要粮草救治的时候拿出来用掉。
很可笑吧？像是这样的一位皇帝，竟然也已经算是个不那么差的皇帝了。
那为什么神佛不能怜悯一下在红尘中受诸多苦难的百姓呢？那红尘两字，红的是生民血，尘是匍匐磕头间满身尘埃，尚且要被权贵公子们捏着鼻子嫌脏。
换一个皇帝吧？如同孝文这般的皇帝，百姓的日子一定能好过很多；要是换了个孝武那样的皇帝呢？虽然百姓仍然是要勒紧裤腰带的，但是天下一统、再无胡祸，能够过上安生的日子，不用再担心自己哪一天就沦落到了家乡变成战场、战火烧去屋宅，也将斯人的一切都烧去，让他像是刚出生时那样赤贫，大概也是比现在好的。
郑含章能够成为孝文孝武那样的皇帝吗？
王稚问过自己，她甚至还去问过郑含章。
她都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在何种心情下，到底是假装轻松随意，还是非常认真地去问的郑含章了。
但她记得郑含章的回答，她说：
“人人皆可以为尧舜，你可以，士大夫可以，我也可以不是吗？诸君可以当个尧舜那样的贤人，我可以当个尧舜那样的皇帝。”
——而此时，这位尧舜就站在她面前，笑嘻嘻，且有些手舞足蹈地对着她模仿但是三皇子在宴席上，看到那位现在已经入了宫的美人时的表情。
“我拜托了母后去关照关照她，我想……嗯，庄妃大概是已经看出来不太对劲了。”
郑含章有些可惜。
“如果她还没有进宫，本来是有很多办法可以让她留在外头的，宫里的日子，那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啊。”
然而现在，她唯一能够做的，也就是让陈皇后稍稍多照顾照顾她了。
而且……嗐，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心。
吃瓜系统上没有写到这位美人的名字，只是给了个姓氏，让郑含章知道，这位美人是窦氏的姑娘。
她大概是真的没有大名——像是邓尔思就是有大名的，王稚也是大名，这两个人都告诉过郑含章小时候家里称呼的小名——在随便闲聊的时候。
对方估计就是只有个小名的美人。
然而，郑含章觉得，这位美人大概也不是很乐意承认那个罔顾她意愿，强行将她送到宫中的窦家。
那么，与其用世人常用的称呼来叫她，还不如直接指着“那位美人”，只是用美人将对方容颜之盛点一点而已。
“她是一定会成为我棋子的人，或许稚姐你也可以说是自己人，但我觉得其实都一样。”
那位美人现在很得雍帝的宠爱，又有对三皇子的恨，陈皇后在照顾她、让她不至于被庄妃害了，或者是被三皇子未断的脉脉情义坑了的同时，一定也会教她要怎样在后宫中生存，怎样对着雍帝吹枕边风，能让三皇子最赚不到好处，还能向对她有恩的陈皇后报恩。
郑含章还是有一点失落的，她的思想观念，有一部分始终都没能扭转成为一个领导者的模样。
比如说，她觉得这种掺杂着目的性的施恩其实挺卑劣的，再怎么努力说服自己至少做了好事，也还是很难彻底摆脱良心上的那点不怎么舒服的感受。
然后她又说起三皇子府中的安排，齐王妃、徐蝉衣……
吃瓜系统中写到，至少到现在为止，齐王妃都没有什么当皇后的野心，估计也是因为她在日日夜夜的探索中，逐渐摸透了枕边人的真心。
她家中势力颇为煊赫，对三皇子争取太子之位是很有帮助的，三皇子不止一次因为这原因抱住她，柔声说自己当真是娶了一位擅长为自己分忧的好贤妻。
然而三皇子很显然并不会仅仅这么想。
他对陈家如今的权势就很是不满，会在私下里对齐王妃稍稍倾诉一点自己的烦恼，比如说什么，父皇是个好父亲，但是他当皇帝的手段实在是……不容恭维。陈家如今已经这般势大，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呢？历史上不是有这样的例子吗？陈皇后如今正在盛年，如果父皇……
齐王妃知道，这个男人看似是在为他父皇的权柄担心，实际上，他也是一样担心害怕的——他害怕自己的臣子掌握了太多的权力，于是他会想要用更直接的办法解决掉这些流落到外头去的权力，比如说，杀掉。
她自己的母家将来就一定不会走上这条三皇子已经铺好了的路吗？
她不可能不为自己做打算，况且现在徐蝉衣的儿子也抱给了她来抚养，她永远都是宗室里头的齐王妃，顶多变成太妃。
“哦对，徐蝉衣我还带回洛州来了，让嬷嬷安置去了，我估摸着，等更重要点的事情做完，可以把她引荐给于忱或者是秦池，她能辨别草药，还会乐器，长得好看，不管是去学点医术，还是去当话剧团的台柱子应该都挺有前途。”
郑含章时不时翻翻眼睛，回想下在长安的事情，说到现在，她想要分享的那部分，差不多就算是完了。
“怎么样？还挺不错吧？我那位三哥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说我的坏话，不过干坏事不能等人家做完了自己再跟上，所以我先把他后院墙角挖了。”
王稚是觉得还不错，但与此同时，她听着郑含章的描述，觉得她形容出来的那个三皇子，好像……
好像也不是什么非常值得重视的敌人。
看来这位雍帝的才能确实很平庸，连带着他的儿子们也都不出彩——相比之下，陈皇后的天赋是有多高？
她感叹：“他大概是要让赵太子失望了。”
郑含章笑眯眯：“可不是嘛，不过，已经是矮子里选将军啦。”
赵太子可太不容易了。
她说到赵国，猛然间想起什么，问王稚：“赵国那边还没发现吗？”
王稚闲闲地扫了她一眼：“殿下，此时是冬天。”
郑含章正在带着洛州人干一件坏事。
这件坏事的灵感，源于她在某天想到了自己看到过的关于界碑的笑话。
在后世的互联网上，不是有什么当地人把界碑往自己这边移，好假装自己是大国人民，从而获得更好的福利这样的传闻么？
不管是真是假，郑含章就想到，这年头的国境线连界碑都没有，模糊得很，边境也没办法密密麻麻地弄上什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
那这岂不是意味着，她日拱一卒，每天都让边境的农人把田地往赵国那边开垦一点，放牧也可以往边上跑一跑，一个月下去就能占上好多的地？
其实，雍国和赵国的边境挺多山的，是真的不适合百姓去耕种，但是没关系，活动范围什么的一样可以扩大，猎人的木屋、以工代赈的集体砍柴……
而那些少数没有山的地方，就可以有从洛州方向来了些许百姓开垦田地——按说这件事是有危险的，赵国还不至于再哪里都不设置岗哨。
然而派过去的，兴许看着是村民，但实际上不少都是屯田的民兵，等到需要训练的时候，就跟着一道送往那边的折冲校尉巩固列阵等本领。
但郑含章想的是，这么大范围的行动，赵国那边总该有点反应。
然而从王稚的反应来看，竟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整个国家和死了一样安安静静的。
随即她的脑袋运转起来了，想到：哦，是啊，现在是冬季。
不是每个国家都会统筹百姓统一为他们自己的生活办事的——往往统筹都是用来给统治者自己享受。
但其实，在统筹状态下，百姓能干的事情会比散兵游勇的有效率很多，因此洛州的冬天，有相对更厚的衣服，有充足的食物和肉，还有柴和翻新的屋舍，哪怕外面下雪厚到了小腿肚，屋子里面火一烧，也还是暖暖和和的，可以用咸肉煮一锅浓稠的粥汤，还在里面窝两个蛋，一小碗一小碗喝着很是惬意。
还能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官家管饭，还管教书。
百姓并不知道当所有东西都按照大批量地去生产之后，成本价格能慢慢降到多离谱的水平，他们只知道这日子确实是越过越好了。
他们有能力，也有闲暇，到外头散步走走，顺便看戏台子上最近又在演什么话剧，又有哪个熟人风风光光地上台去接受众人鼓掌。
但赵国的百姓不能。
他们的屋子还是茅草盖着顶的，雪一下大了，一些贫穷的家庭的屋子会直接垮塌，因为饿肚子便只能让自己睡过去，睡过去就不那么饿了，而醒过来的时候——倾覆的屋顶下头，冻死的尸身中可还有一两个活着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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