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大皇子在北边,本是不至于吃亏的——他经营了那么多年,哪怕如今胡人中的可汗将命令传出了金帐,说要与赵国达成盟约,可在靠近他经营的地方,仍然还有很多的小部落。
这些部落虽说表面上需要向可汗表达自己的衷心,但毕竟草原的游牧部落就是游牧部落,它们永远是松散的联盟体,也只有这样的体制才能让他们在草原上继续生存下去。
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些游牧部落的自由度,可比在大一统王朝之下的在外将军们还要自由得多。
他们和大皇子做习惯了生意,况且本身也靠着和大皇子的交流往来才成功把自己的部落弄富起来,好与其他地方的部落抗衡相争。
刘毓对北方的情况始终保持了解,定期查阅邸报,甚至梁满仓从去年开始和北方已经跑起来了的贸易里头还有他塞过去的人。
曾经不怎么读经史子集,唯独对兵书是认认真真啃下来了的刘毓在多听了几次参军培养计划的课程之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他确实比一般人知兵,比他们更懂得要怎么打仗,但是那些不会打仗的参军们却比他读了更多的书,刘毓意识到,他们因为没有被那么多兵书上的条条例例影响脑袋,于是反而能够想出一些非常“文人”的办法来。
这里的“文人”二字绝对不是什么贬义。
文人的手段要是都用出来,那是相当毒辣的——刘毓在听了几次战场之外的离间计,以及一些对草原上打仗就要灭门绝户,亡其文字断其传承,甚至于连“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藩息,亡我焉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这样的民歌都不许唱上一点的手段之后,决定自己要好好读书了。
古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典故,今日他从日中之阳开始学起,岂不是仍胜过于秉烛夜行哉?
于是,他读了许多书,还去请教郑含章那边聘请的老师——教书之人自然不会是随便请来的,对孩子开蒙的部分还好,主要挑剔的是老师的品格,而等到了往上一点,师者的学识就也是非常重要的衡量标准了,像是能给刘毓讲课的,那都是从陈皇后那边坑来的人,假以时日、予之以人情关系,将来可以成为五经博士也尚未可知。
刘毓的第一次尝试是粗浅的,他将自己的人送去梁满仓那边,跟着学习怎么做生意,而另一方面,又让他们去找那些读了些许书,但又读书不那么多的蠢货——梁满仓当然也是知道的。
买人家的羊,羊毛羊皮羊肉什么的都买,给价可以大方,但是量也要大,明里暗里总给那些人以养羊比养别的动物划算的感觉。
用羊去侵占马的草场,这一计谋在古书中提到过多次了,就算是胡人那边也并非没有智者,这样的谋划也被他们识破过不少次,所以才要小范围地去挑选一些不那么聪明的小部落首领。
郑含章在听说之后,告诉他兴许可以暗中再专门找几个擅长养马的部落,专门交易马匹。
将技能专门化,区分类别,可以逐渐增加这项技术的熟练度,而与此同时,又会降低这些人工作的容错率——说句不太好听的,为何入藏的门户就不能归了那边管呢?
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郑含章现在慢慢地在生活中运用上了这些知识,愈发意识到其实当年自己接受的教育是真正的屠龙术,然后感叹自己当年真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到现在需要用上了,却还有不少的知识点已经忘记,不得不自己慢慢总结回想,甚是痛苦。
好在,她虽然记不太清楚,但被提醒之后也都还能再回想起来,至少她知道可以创造出“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这样的局面。
越是分化的草原,对她来说利益越大,不仅仅是可以从不同的部族那边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通过贸易把他们不知不觉地把握在手里,更能够让草原自己乱起来。
若是此时下上一场大雪,一场在春日将要到来时,把气温重新压降下去的大雪,也不知道草原上的那些部落会死伤多少个——范围仅仅限定在做了生意的那几个里头。
不过还是算了,要是真有一场倒春寒,对洛州的影响明显更大,他们已经暂时不缺粮了,甚至有富余能够支撑一整年的粮食,考虑到郑含章到洛州这儿来才将将不到三年之期,能够存出够这个人口越来越多的城市吃上一整年的粮食,已经是马霁那边的诸多农事技术提升的极限。
总之,刘毓回忆了自己先前对北地的所有了解,他自诩哪怕算不上个北地通,也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他怎会对这一切全无了解呢?
他也问出了这个问题,随即听得郑含章说:“的确,一个月前还是好的,但变化就起于今朝,我得到准确的消息,鞅素特勤可汗被其次子窟合真杀害,窟合真又杀其兄弟贺逻鹘、屠阑咖民等,自立为可汗,号令各部,如有不从,悉数杀灭。”
郑含章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都压在桌沿上,目光实实在在地落于在座每个人身上,同他们对视,声音也随之变得沉下去几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一共屠了两个部落,其余部落于是臣服,莫敢不从。”
刘毓听得打了个哆嗦,他不是很有怜悯心的人,在战场上见到血流成河也不至于做噩梦,甚至非常习惯,但对于他仍然为那新可汗下令的果断狠辣而担忧。
天下英雄豪杰辈出,本是好事。
但就像是老秦将陨,帝厦倾颓的时候,天下确实风云变幻,史家也确实用浓墨重彩来说这短暂的几十年光阴,恨不得洋洋洒洒半本书去感叹某某力拔山兮气盖世,某某智计超凡谋定天下,某某运筹帷幄挥斥方遒……仿佛一时间天下为止大亮,星辰光明。
却只是不见:那天覆地载如两片极大的磨盘,由这些来推拉转圜,磨生灵作血肉浆糊。
刘毓怀疑自己老了,也怀疑是郑含章成天地拉着他们这些官员去见百姓,见多了后,他的那些心肠也逐渐变得柔软起来。
软也不是坏事。
但殿下的敌手又多了一个却是坏事。
刘毓看着郑含章:现在估计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位殿下曾经受过非常重的箭伤,而且殿下现在看起来活力四射的,在校场上也算潇洒,然而谁能保证曾经的事情不再发生一次……哎呦。
愁人。
郑含章并不知道刘毓上了年纪之后老怀感喟,有了这么许多想这想那的毛病,她已经在接着说起,那位窟合真可汗上位之后,是怎么快速和赵国搅和到一起去的。
当然了,这信息不来自于北边的情报班子,也没有经过王稚的手,这是她在窟合真帐中变后的第五天,从吃瓜系统上看到的。
窟合真弑父杀兄,背后当然不会没有支持,在草原上,人人都把武器、马匹还有勇士当成最重要的东西,甚至重过了黄金和大帐,他父兄也都不是什么无能之辈,自然不会是放任他成长到如今模样的。
窟合真的背后,有赵国支持,给他钱粮的是赵太子,而赵太子背后就是老赵王,这俩父子一从头到尾一颗心,水平还都不烂,看得郑含章颇为羡慕:她要是穿成了赵太子,那这日子不是好过得多,打天下、治理天下这些副本的难度不也会降低很多?
这已经勾结好的一路,在窟合真上位,其他人都没能来得及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宣布结盟,窟合真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封为公主,嫁给了赵太子。
赵太子早有太子妃,这个窟合真同父异母的妹妹嫁过去当侧妃倒也相当,双方就此约定,窟合真统合草原,赵王挥师西行,誓要将雍国拿下——不过,这动员还没有做起来。
郑含章时时刻刻盯着这几个不安分的危险分子,于是,她的准备做得甚至比老赵王更早。
但在刀兵的准备之外,她还有其他的想法,一些或许比较文人的,捅得是软刀子的想法——毕竟,她确定自己能够挡得住老赵王,并且从此让她这个小赵王的名头变成天底下真正的驰名商标,却保证不了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哥。
于是,在战争的准备之外,她转头看了看王稚,示意对方向前来。
在这个所有能够来参会之人,都是已经经过了吃瓜系统的检验,可以确定是不会泄露半点会议中的内容出去的可靠者。
在这种场合下,王稚可以站到台前来,可以将她那边的诸多秘密略微向外透露一二。
王稚微微一笑,嘴角有点上勾的意思,然而眼睛却还是两块深深的冰。俗语说,水深则渊,渊也黑,她的眼睛便是黑的,看不出一点悲喜的表情,美则美矣,只是让人联想到什么可以从躯体里飞出的魂灵,以及一日千里的神话玄奇。
“殿下在两年之前,便已经组建起了覆盖赵国的情报网,如今一些消息回传,或有可用,我且言之,诸君请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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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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