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四年,腊月二十八。
皇帝下令彻查德妃宫中的旨意,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石子,涟漪迅速演变为席卷整个宫廷的惊涛骇浪。德妃所居的永寿宫被御林军严密看守起来,宫人逐一被带走讯问,往日门庭若市的宫殿,一夜之间变得门可罗雀,死寂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然而,德妃毕竟是经营多年的宫妃,其家族在朝中亦是盘根错节。最初的慌乱过后,永寿宫内传出消息,德妃声称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绝食明志,以死抗争。几位与德妃母家关系密切的宗室和老臣,也纷纷上奏,或委婉或直接地为德妃求情,言称单凭些许间接线索与一封来历不明的胡人密信便幽禁妃嫔、动摇国本,恐寒了天下人之心,请求陛下慎重。
朝堂之上,刚刚被压制下去的主和派残余势力,也借此机会隐隐躁动,局势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萧断深知,这是德妃及其背后势力的垂死挣扎。如果不能尽快拿到铁证,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甚至可能被对方反咬一口。他加紧了对外围线索的追查,尤其是对周崇明和那个失踪婆子的审讯,试图撬开他们的嘴。
而沈墨隐,则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枚玉兰花银簪。她反复摩挲着那个变体的“魅”字刻痕,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这枚银簪是二十余年前的旧物,而德妃入宫,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这会不会是德妃初入宫闱,尚未封妃时所得?若是如此,当年尚宫局记录妃嫔、女官用度的档案中,或许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立刻将这个想法通过沈清辞在宫中的渠道传递了进去。沈清辞接到消息,意识到这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关键。她以协助皇后整理旧年宫务档案为由,不动声色地调阅了永昌初年尚宫局的部分记录。过程并不顺利,一些关键年份的档案似乎有被人为翻动或缺失的痕迹,显然有人不想让旧事重见天日。
但沈清辞并未放弃,她凭借着过人的耐心和细致,一连数日埋首于故纸堆中,终于在一本看似无关紧要、记录各宫炭火冰敬等日常用度的副册角落里,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记录:永昌三年春,赏新入宫承徽周氏(德妃闺名)金玉头面两副,银簪……若干。而在旁边,有一行极小的、似乎是后来添注的朱笔小字:“周承徽独爱玉兰,特命匠作监以残料另打银簪一枚,纹饰自定。”
“纹饰自定”!这枚独特的玉兰花银簪,果然与德妃有关!而且很可能是她初承恩宠时,特意命人打造的、带有个人印记的信物!她将此物赐予萧荣,既是拉拢,也是一种控制与提醒。
就在沈清辞找到这关键证据的当天夜里,永寿宫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隐隐有哭喊之声。很快,消息传来——德妃在宫中“不慎”打翻烛台,引发小火,虽被及时扑灭,但德妃因“受惊过度”“忧惧成疾”,竟一病不起,御医诊断后,言其郁结于心,油尽灯枯,恐时日无多!
消息传到将军府,沈墨隐与萧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冷意。好一个“油尽灯枯”!这分明是德妃见大势已去,为了保全家族和儿子宁王,选择的弃车保帅、金蝉脱壳之计!她若“病故”,很多线索就将彻底中断,皇帝为了皇室颜面,也未必会再深究下去。
“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萧断豁然起身,眼中厉色一闪,“她若死了,北疆枉死的将士何以瞑目?十七年前的冤屈何以昭雪?那些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亡魂,何以安息?!”
他看向沈墨隐:“我必须立刻进宫!德妃‘病重’,陛下或许会允许皇子及重臣探视,这是一个机会!”
“我随你一起去。”沈墨隐站起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有些关于旧案和银簪的细节,或许我能说得更清楚。而且……”她顿了顿,目光锐利,“我也想亲眼看看,这位‘紫魅’的真面目。”
萧断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没有反对,只是沉声道:“好。但宫中局势未明,一切小心。”
两人即刻更衣,连夜递牌子求见。皇帝或许也想借此观察各方反应,竟很快准了他们的请求。
再次踏入宫禁,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投射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巡逻的御林军数量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引路的内侍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多言一句。
来到永寿宫外,只见殿门紧闭,隐约有药味传出,几名御医和内侍守在门外,面色惶惶。三皇子李景琰和几位宗室重臣也已到场,脸色凝重。沈清辞作为皇子妃,亦陪在李景琰身侧,见到妹妹与萧断一同前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即化为无声的支持。
通报之后,殿门缓缓开启。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德妃脸色蜡黄,奄奄一息地躺在凤榻之上,往日的光彩与雍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行将就木的灰败。
她看到萧断和沈墨隐进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怨毒与不甘,随即又化为一片死寂,气若游丝地对皇帝派来探视的贴身大太监道:“罪妃……无颜面见陛下,亦……无颜见诸位……唯有以此残躯,谢罪……”
这番作态,俨然是认罪伏法,只求速死。
萧断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并未因她的垂死状态而有丝毫动容,声音冷硬如铁:“德妃娘娘,永昌十七年腊月,沈府门前‘折玉’之事,可是你指使周崇明与萧荣所为?”
德妃眼皮微颤,并不回答,只是喘息着,仿佛随时会断气。
沈墨隐亦上前,从袖中取出那支玉兰花银簪,置于榻前明亮处,声音清越:“娘娘可认得此物?永昌三年春,尚宫局记录,您曾命匠作监特制玉兰银簪一枚。此物,为何会在萧荣手中?他至死,都紧握着它。”
看到那枚银簪,德妃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依旧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沈清辞,忽然轻声开口,话语却如同利剑,直刺德妃心防:“娘娘,您可知,您身边那位负责与胡商接头的钱婆子,她有个儿子,年前刚给您娘家在城外的庄子里做了管事。她为了她儿子,可是什么都愿意说。”
这是沈清辞这几日暗中调查所得!那婆子并非全然无牵无挂!
德妃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清辞,枯槁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锦被!
沈清辞继续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有,您让周崇明通过那几家商号,送往北疆的,除了军情,还有一批掺了慢毒的药物,意图让边关将士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战力,是也不是?阴山古道胡族奇袭的时间、路线,也是您提供的吧?您以为周崇明会全部揽下?可惜,他为了保他周家一丝血脉,终究还是吐露了一些……比如,那批药物的真正来源,以及……称呼您为‘凤主’的密信。”
“凤主”二字一出,德妃如同被雷霆击中,浑身剧颤,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被褥!她死死瞪着沈清辞,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绝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旁边的御医和内侍都吓得跪倒在地。
萧断趁势逼问,声音带着沙场的铁血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德妃周氏!你勾结胡虏,泄露军机,毒害将士,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更欲谋夺储位!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德妃瘫软在榻上,大口喘着气,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她知道,一切都完了。沈清辞拿住了她最致命的把柄——那批毒药和“凤主”的称呼,这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通敌铁证!
她忽然发出一阵凄厉而癫狂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怨愤与不甘:“是……是我!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李景琰他凭什么?!我的皇儿哪里不如他?!就因为他占了个嫡出的名分?!这后宫,这天下,本就该能者居之!我筹划了十几年……十几年啊!眼看就要成功了……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坏了我的大事!”
她猛地指向沈墨隐和萧断,眼神怨毒如同淬毒的匕首:“沈墨隐!还有你萧断!你们这对狗男女!若不是你们……若不是你们屡屡坏我好事,我早已……”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又是一口鲜血涌出,眼神开始涣散,但那份不甘与怨恨,却凝固在了她扭曲的脸上。
御医连忙上前诊视,片刻后,颤声回禀:“启禀……德妃娘娘……薨了。”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那浓重的血腥气与药味,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位曾经宠冠后宫、觊觎凤位的妃嫔,就这样在阴谋败露、众叛亲离之下,带着无尽的怨恨与不甘,结束了她充满权欲与罪孽的一生。
凤陨,宫倾。
沈墨隐看着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释然与悲凉。十七年的谜团,无数人的命运,最终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点。
萧断走到她身边,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依旧温暖而有力,带着安抚的力量。
沈清辞也轻轻靠向李景琰,寻求着支撑。李景琰揽住她的肩膀,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殿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但帝京上空笼罩已久的阴霾,却随着永寿宫这位“紫魅”的陨落,开始悄然消散。
只是,那被鲜血与阴谋浸染过的土地,真的能就此恢复平静吗?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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