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风铃还在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余音,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伴奏。
秦烈站在那儿,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沈药那句再自然不过的“来了?”,仿佛不是对第二次见面的病人说的,倒像是在招呼一个多年的老友,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
这让他所有在路上反复演练的、生硬的开场白,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算是回应。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一旁嘴巴微张、眼神发亮的赵阿姨,和柜台后假装忙碌却明显竖着耳朵的小张,一种被围观的、熟悉的烦躁感又隐隐冒头,让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个过于“温暖”的地方。
沈药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或者说,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
他已经转身走向诊疗区,素色唐装的衣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语气平常地吩咐小张:“去抓药,按昨天的方子,加一味伸筋草,剂量我写给你。”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了秦烈心头躁动的开关。
“哎,好!”小张连忙应声,几乎是逃也似的溜进了药房,生怕被卷入某种微妙的气场里。
赵阿姨的眼睛在秦烈和沈药之间来回转了转,脸上露出一种“我懂了”的微妙笑容,故意拖长了语调:“沈医生有‘客人’啊——那阿姨就不打扰了,药好了叫我啊!”她刻意加重了“客人”二字,说完便自顾自地挪到离诊疗区最远的候诊椅上坐下,却依旧抻着脖子,目光炯炯,像极了等待好戏开场的观众。
秦烈僵在原地,进不是,退不是。
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高大却有些僵硬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来时在路边精品店犹豫了十分钟才买下的、与他气质极其不符的深蓝色保温杯——里面泡着的是他根据昨晚模糊的记忆,去药店胡乱买的枸杞和菊花,美其名曰“下火”。
沈药已经在那张熟悉的诊疗床边站定,回头看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过来吧,别站着。”命令式的口吻,却因他温和的声线而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像一种安抚。
秦烈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腿依旧有些沉,肌肉记忆性地带着防备的僵硬,但比起昨天那种钻心刺骨、几乎让人丧失理智的痛,已经好了太多。
他沉默地走到床边,坐下,动作比昨天稍微流畅了一点,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攻击。
“感觉怎么样?昨晚回去后,疼痛有反复吗?”沈药一边打开那个紫檀木的针包,取出长短不一的银针,用酒精棉片一根一根细致地擦拭消毒,一边问道。
他的手指拂过闪着寒光的针尖,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
“……好些了。”秦烈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昨夜的暴躁,多了几分干涩。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又极其含糊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谢谢。”这声道谢轻得像叹息,带着他极不习惯的别扭。
沈药擦拭银针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只是指尖偶然的凝滞。“嗯。”他应了一声,算是收到,没有多余的客套,这反而让秦烈松了口气。
消毒完毕,沈药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地蹲下身,依旧是那个带着谦卑与专注的姿态。他伸手,再次卷起秦烈黑色运动裤的裤腿,露出那依旧有些红肿,但颜色已不像昨夜那般骇人的膝盖。
这一次,当沈药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膝盖的皮肤时,秦烈的身体虽然依旧有瞬间本能性的紧绷,却没有了昨天那种如临大敌、几乎要弹跳起来的抗拒。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撞击着那微凉指尖的触碰点,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沈药的手指在他膝周的几个穴位上细细按压,探寻,力道恰到好处。他的指尖仿佛自带雷达,能精准地找到那些淤塞和不通之处。
“这里,还痛吗?”他的指尖按在一处明显的僵硬点上。
“……有点酸。”秦烈如实回答,感受着那按压带来的、带着疏通感的酸胀。
“这里呢?”手指移到外侧。
“……麻。”一股细微的电流感顺着经络窜开。
他的问话简短,秦烈的回答更简短,吝啬字句。但一种奇异的、基于身体感知的默契,却在这简单到极致的问答和精准的触碰间悄然滋生。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酒精的清冽和草药的温厚气息,还有一丝……属于秦烈自己的、带着汗意和强烈荷尔蒙的体味,与沈药身上那清苦悠远的药香微妙地交融、碰撞,形成一种独属于这个空间、此刻时间的特殊气味。
赵阿姨远远地看着,忍不住用气音对小张嘀咕:“瞧瞧,一个问得认真,一个答得老实……啧啧,多配啊……”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姨母笑。
小张从药房探出半个脑袋,红着脸,小声反驳:“赵阿姨,您别乱说……沈医生是在工作……”
“工作?你见哪个病人能让沈医生亲自蹲下去看?还问得这么……嗯?”赵阿姨一副“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的表情。
他们的低语隐约传来,秦烈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声音,将注意力集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上。
沈药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专业领域里,对外界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选好穴位,用镊子夹起饱蘸酒精的棉球,在秦烈膝盖周围的皮肤上进行消毒。冰凉的触感再次让秦烈的肌肉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
“放松。”沈药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像羽毛轻轻拂过水面,“肌肉太紧张,针感会不好,你也更难受。”
秦烈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命令自己放松下来。他发现,听着沈药的声音,感受着他稳定平和的气息,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能得到一些舒缓。
然后,他看到了沈药捻起了第一根细长的银针。
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慑人的寒芒。
秦烈不是没见过针,职业运动员生涯,训练和比赛受伤时,封闭针、冲击波,什么罪没受过?
但此刻,看着那根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未知力量的银针,被沈药那修长、白皙、仿佛带有魔力的手指稳稳捏住,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对古老的、神秘的、直接作用于经络深处的侵入性治疗本能的紧张,甚至带着一丝……敬畏。
沈药的手指稳稳地压住消毒过的穴位,另一只手捏着针,手腕微沉,动作快、准、稳,没有丝毫犹豫。
一丝极其细微、如同蚊呐的刺痛传来,紧接着,是一种深沉的、强烈的、酸胀厚重的“得气”感,瞬间从针尖弥漫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直透筋骨深处。 那感觉难以形容。
不是纯粹的痛,却比痛更让人印象深刻,仿佛某个沉睡已久、已经麻木的角落被强行唤醒,发出了沉闷的咆哮。
秦烈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抓着身下垫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忍一下,气到了才好。”沈药的声音就在他头顶,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奇异地成了秦烈此刻唯一的锚点。“这说明经络有反应,是好事。”
他没有停顿,手指翻飞,如同精准的外科手术,第二根,第三根……一根根细长的银针被他以不同的角度和深度,精准地刺入膝盖周围不同的穴位。
秦烈感觉自己那条腿仿佛成了一个试验田,酸、麻、胀、热……种种强烈而陌生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在经络间冲撞奔流的洪流,试图冲破所有的淤塞与阻碍。
这感觉并不好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煎熬,比他打过的任何一场硬仗都更考验意志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部被强行拆解、又重组。
他闭上眼,浓密而黑直的睫毛因为极力的忍耐而轻轻颤抖,如同风中蝶翼,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深色的运动服上,洇开一小块深色。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药的手指时不时会轻触露在外面的针尾,或极快地捻转,或用指腹轻弹,像是在调试一件精密的乐器,引导着那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气”的运行方向。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拨动了一下,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时间在寂静与忍耐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医馆里只剩下赵阿姨偶尔翻动报纸的窸窣声,以及窗外遥远的市井喧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沈药开始起针,他的动作依旧轻柔而利落,捻转,提拉,取出,用棉球按压针孔,一气呵成,仿佛只是取下了一件件完成使命的微小工具。
当最后一根银针被取出,棉球按在最后一个针孔上时,秦烈几乎虚脱般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后背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他感觉像是刚刚跑完一场极限的马拉松,浑身乏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轻盈感,却从那饱受折磨的膝盖深处升腾起来,取代了之前如影随形的沉滞和痛楚。
虽然依旧能感觉到酸胀的余韵在肌肉深处微微跳动,但那种仿佛被无形锁链束缚着的沉重疼痛,确实大大减轻了,甚至……消失了。
沈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额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汗:“感觉如何?”
秦烈缓缓睁开眼,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动了动那条腿,灵活度似乎也增加了一些。他抬起头,看向沈药,黑沉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般的依赖和惊叹。
“……很轻松。”他实话实说,声音因为之前的忍耐而更加沙哑,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像……卸掉了一块石头。”
沈药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很浅,像水面漾开的微波,稍纵即逝。“经络初步通了,但病灶还在,需要巩固。”
他递过一块干净温热的毛巾,“擦擦汗。今天针灸刺激比较强,耗气血,回去后可能会有些疲劳,注意休息,避免剧烈运动。”他的叮嘱细致而专业。
秦烈接过毛巾,温热的触感让他冰凉的掌心瞬间回暖。
他胡乱地擦了擦脸和脖子,毛巾上沾染了沈药指尖那特有的、清苦而持久的药香,和他自己强烈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私密的气息,充斥在他的鼻尖。
他看着沈药转身去写病历的背影,那清瘦挺拔的身形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晕开了一圈光晕,稳定,可靠,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小张已经把抓好的药包好了,整整三大包,递到秦烈手里,小声而认真地重新交代着煎煮的火候、时间和注意事项。
秦烈接过那几包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草药气的药材,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仿佛握着的不是药,而是某种希望的凭证。
他付了钱,动作有些笨拙。然后拿起那个被他放在脚边的、格格不入的深蓝色保温杯,走到门口,脚步比来时明显轻快、稳健了许多。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融入外面灿烂阳光的一瞬间,却突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拉扯住了,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
沈药正站在柜台前,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在病历上写着什么,侧脸线条清隽而安静。
似乎感应到那道固执的视线,沈药握笔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些许距离,平静地看向他,带着一丝询问。
“下次……”秦烈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怕被拒绝,又像是鼓足了勇气,语速很快,“什么时候来?”
问完,他便立刻抿紧了唇,视线有些飘忽,不敢与沈药对视,那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光滑的表面。
沈药看着他,目光在他那似乎比刚才更红了几分的耳根处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他放下笔,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三天后,同样的时间。”
“……好。”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秦烈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迅速转过头,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甚至是狼狈地推门而出,再次融入了外面车水马龙、阳光明媚的世界里。
只是这一次,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不再那么孤绝冷硬,仿佛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拴住了,有了一个明确的、值得期待的归处。
沈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摊开的病历,钢笔尖在“秦烈”那个名字上,无意识地、轻轻地顿了顿,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而此刻,走在回家路上的秦烈,手里紧紧攥着药包和那个可笑的保温杯,满脑子却不再是腿上的轻松感,而是刚才针灸时,沈药低头时垂落的几缕柔软黑发,他专注微蹙的眉头,他稳定得令人心安的呼吸,以及他指尖那看似微凉、却仿佛能点燃什么的温度。
三天。
他在心里,清晰地、带着一种隐秘的焦灼和期盼,数着日子。
仿佛等待一场无声惊雷后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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