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已至尾声。
酒精作用开始明显，几位猪场老板的话匣子彻底打开，跟蒋禾川大吐苦水。
“这两年豆粕、玉米涨价太狠了，年前一吨两千八，现在眼看破四千！”一老板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轻一响，“蒋工您说，这让我们这些小猪场还怎么干？”
林牧正专心致志地想要夹起最后一块鱼肉，被吓了一跳。
他抬头。
“谁说不是。今年光饲料成本就上百万了，更别说还有水电、人工。”其他老板纷纷附和。
“大家的难处，我们神农非常理解。”蒋禾川酒足饭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整个人看起来随意又有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他顺手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烟，夹在指间，继续说道：“大宗原料价格全球波动，确实给养殖户们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递烟那人又侧身过来，“咔哒”一声擦燃火机，拢着火凑近。
蒋禾川微微低头，就着那簇跳动的火苗将烟点燃，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随之逸出。
他手指干净修长，没有熏黄的痕迹，牙齿也洁白，不像个老烟民，但那点烟、吸烟的动作却异常娴熟自然。
这让林牧有些意外。
不过这种场合，几乎没有几个不抽烟的。就连林牧旁边的老板，两人除了最开始的礼貌微笑之外，全程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交流，也还是礼貌性地给林牧派了根烟。
“咳咳……谢谢，我不会。”林牧被呛得忍不住咳嗽。
动静很小。
却悉数落到了蒋禾川的眼中。
蒋禾川什么也没说，转而去和其他猪场老板交谈。
“现在最重要的，是能够整合下游客户，集中采购，争取以量换价。”谈话间，蒋禾川随手在骨碟残渣里摁灭才抽了两口的烟。
“饲料涨，人工贵，猪价倒是跌得欢！”又一位老板叹了口气，“去年这时候还能卖到一千二一担毛，现在九百都悬！养一头亏一头，加上这非洲猪瘟一闹……”
“我家猪场，第一批就扑杀了一百多头，还都是快出栏的……”
“蒋工，你们神农什么时候能够研制出非洲猪瘟的疫苗，才真是救了我们养殖户的大命了。”
话题不可避免地谈到非洲猪瘟上，这些猪场老板苦不堪言。
蒋禾川点头：“这次非洲猪瘟确实严峻。”
“不过短时间内要研制出疫苗，难度太大。目前，我们主要还是以防控为主。”蒋禾川目光温和地转向桌对面。
“林牧，”他突然点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这方面的知识你应该比较了解，不妨给各位老板讲解下。”
全桌人的目光，又都齐刷刷地看向林牧。
“……？”林牧缩回伸出一半的筷子，像上课开小差被导师抓住，“呃……是，是了解一些。”
蒋禾川微微颔首：“说说看。”
现在？在这？当着这么多人？林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蒋禾川，有种在学校开组会的错觉。
林牧本能地想要说“别了吧”，但所有人看他的目光灼灼。
算了，豁出去了！
林牧心一横，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嗯……首先，非洲猪瘟病毒环境耐受性极强，常温下粪便中能存活将近半个月。而且传播途径非常复杂，除了直接接触，更多是通过车辆、人员、物资甚至粉尘间接传播……”
好在背书是林牧从小到大的强项，这些专业知识他了然于胸。
“现在最前沿的防控观点认为，必须建立多层次屏障，尤其是对运猪车、饲料车这类高风险载体的洗消隔离，是阻断传播的关键……”
众人听得屏息凝神。
“所以彻底消毒是基础，但必须建立在严格分区管控的基础上！”林牧越说越投入，之前那份拘谨和忐忑早已消失不见，简直跟刚才判若两人。
就像藏在蚌壳深处，不经意间显露出的温润珍珠。
蒋禾川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底某处仿佛被轻轻触动了。
直到告一段落，林牧稍停下来喘口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包间异常安静，一桌人的目光正齐齐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脸上迅速漫起一层红晕。
林牧看向蒋禾川。
没想到蒋禾川也在看他，但是不知道蒋禾川在想什么，此刻竟好像有些游离在氛围之外。
林牧心里顿时一紧，生怕是自己哪个环节说错了。
直到一位老板猛地拍了下大腿，高声喝出一句：“好！”
蒋禾川眉心才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讲得不错，不愧是李教授的得意门生。”随即也跟着抬手，不紧不慢地鼓了两下掌。
林牧这才长吁了口气。
大家见蒋禾川表态，也纷纷笑着应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林牧来。
这时一位猪场老板笑眯眯地打量了林牧几圈，凑近村长：“李村长，我发现你们村这个后生伢子还真不错！长得一表人才，又是省城名牌大学出来的高材生……以后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这人看起来有些酒精上头，嗓门洪亮，带着醉意的夸赞全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牧被夸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连声说：“没有没有。”
“确实不错，”蒋禾川唇角微扬，从容接过话头，“不过年轻人缺的是历练。我这小师弟刚出校门，课本知识虽然扎实，但实践经验有限，还得靠您这样的前辈多提携、多指点。”
“这个好说！包在兄弟身上！”那人被蒋禾川这一捧，很是受用，得意地拍了拍胸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对了，”他突然问林牧，“小伙子这么优秀，谈对象了没有？叔认识不少好姑娘，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
村长也有些上头，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带着几分自豪：“这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踏实！肯干！上进！至于对象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笑呵呵地看着林牧，等着看他的反应。
林牧：“呃……”
他以前偶尔跟导师出去参加学术饭局，因为年纪小，茶余饭后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他什么时候找对象这事。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也难逃这一劫。
林牧只觉得脸颊耳朵根都在发烫，本想低头避开这令人尴尬的话题，却又下意识地瞥向蒋禾川。
眼里那份无处躲藏的局促和显而易见的尴尬，尽数落入了蒋禾川眼底，就像一颗石子投入的平静湖面，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
蒋禾川身体朝那人身边倾了倾，压低声音：“张老板，说起找对象这个事，不怕你笑话。”
张老板：“嗯？”
蒋禾川用一种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语气说道：“老弟我今年三十有五，也还单着，正经大龄剩男一个，这两年家里催得紧。”
说着他举起酒杯：“既然哥哥手里有好的资源，那老弟我能不能申请插个队？”
张老板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老弟，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他十分热络地一把搂过蒋禾川的肩膀，两人碰杯，“就你这、你这条件，还用愁这个？喜欢什么样的？跟哥哥说！”
蒋禾川一本正经说：“我都这个年纪了，不挑，就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我。”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是看向林牧的。
偏偏这会子林牧头埋得像只鸵鸟。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环肥燕瘦，保准……保准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这男人嘛，该放松就得放松，我跟你说，那方面……嘿嘿，和谐也很重要嘛……”张老板说着，突然脸色一变，下一秒，忍不住朝旁边“哇啦”呕了一地。
桌上顿时一阵小小的忙乱。
旁边的人立刻起身，七手八脚地扶住他，有人递纸巾，有人拍背，搀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包间去清理。
林牧趁着这个间隙，才抬头对蒋禾川讷讷地道：“谢谢师兄。”
他知道刚才蒋禾川故意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是在替他解围。
蒋禾川只是象征性地朝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镜片后的目光在林牧泛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深邃难辨，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恰好此时，另一位猪场老板又满脸堆笑地凑过来，向蒋禾川敬酒，蒋禾川便又顺势转过头去跟他聊天。
散席后，大家在饭店门口寒暄告别。
夜色浓重，晚风带着凉意，门口的灯光昏黄，林牧站在旁边等村长开车过来。
之前那张老板仍没放弃，看到林牧，一把推开旁人的搀扶，踉踉跄跄走过来。
林牧想躲开。
张老板身宽体胖，林牧躲无可躲，被对方一把搂住肩膀。
“小、小伙子，相信叔……叔给你介绍的姑娘，肯定不会差！”张老板开口，浓烈浑浊的酒气迎面扑来，林牧本能地偏头躲开。
“林牧。”蒋禾川跟几位老板寒暄道完别，走了过来。
“师、师兄。”林牧对蒋禾川投去求救的目光。
“张老板，你喝多了。”蒋禾川示意旁边的同事过来扶人。
“我、我……没喝多！”张老板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扶走，上车前仍不甘心大喊，“小伙子，记得让蒋工给你推我微信啊，我们回头联系！”
蒋禾川挥挥手，目送张老板的车离开。
蒋禾川的身材颀长，在路灯下投下的影子几乎要将林牧全部包裹其中。
林牧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松木香味，糅杂着淡淡的酒气，这股气息竟破天荒地让他觉得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沉稳的、令人心安的感觉。
“我明天上午回星城，”蒋禾川语气很自然，像是随口一提，“你明天回去的话，可以顺路捎你一段。”
“啊？”林牧习惯性地反问了一句，“师兄，你今晚不回去了吗？”
“喝了酒，改明天了。”蒋禾川摊了摊手，表示无奈。
恰在这时，蒋禾川的同事已经将车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饭店门口。
林牧见状，立马小跑了两步上前，礼貌替蒋禾川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谢谢师兄，”林牧微微垂着眼，低声说，“不过我可能还要在家里多待两天，就不麻烦您了。”
蒋禾川喝酒一向有度，但此时他低头看着风拂过林牧额前的碎发，有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拂过他的鼻尖，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醉了。
他欲言又止，最后弯腰坐进了车里，挥手：“行，你回家注意安全，到家跟我说声。”
车门关上。
林牧站在原地，目送着黑色的轿车亮起尾灯，缓缓驶离，最终汇入街角的车流，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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