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事情压得林牧睡不踏实。
天刚蒙蒙亮,他就醒了。
清晨的空气还带着未散尽的凉意,再过一两个钟头,日头一烈,猪场就该跟个蒸笼一样了。他得赶在这之前去把消杀做完。
不出意外,昨晚又死了二十多头猪。
林牧摸出手机,拨通了村里负责人的电话,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
那头的人显然还没醒透,声音含糊:“谁啊……这么早……”
“桂二嫂家的,”林牧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麻烦上午来一趟,处理下瘟猪。”
“行……欸,还是等下午吧,我到时候统一安排拖拉机,”那头的人叹了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林牧没接话,目光扫过空了不少的猪栏。
半晌,他才低声开口,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回答电话那头:“快了。死完了,就差不多了。”
等消杀完,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林牧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饿得前胸贴后背。
厨房里飘出米粥的香气,混着腌菜坛子的酸味儿,勾得他肚子咕咕叫。
林妈妈身体才好转一些,就闲不住地下了床,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早上。
她手脚依旧利落,不光熬好了粥,还清炒了一盘冬瓜,煎了两个金黄喷香的鸡蛋,又配了几样自己腌的什锦小菜,齐齐摆在了小桌上。
看见林牧进来,林妈妈赶紧给他盛粥。
林牧顾不上先洗澡,只在水缸里舀了瓢水冲洗干净双手,接过妈妈手里的碗勺:“妈,您身体还没好利索,去歇着吧。”
但林妈妈不听。
这边林牧刚要去盛粥,那边她一转身又去端菜。
“妈,说了早饭我来弄,您去坐着就行!”林牧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纪,反而闲不下来。
“都是些小事,妈能干。”林妈妈坚持。
林牧见劝她不住,便不再吭声,坐下来一边刷手机看非洲猪瘟的消息,一边喝粥。
“牧牧,你头发都快扎眼睛了。”林妈妈伸手想帮儿子整理乱糟糟的刘海,却被林牧偏头躲开,林妈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今天抽个时间,去镇上把头发剪了吧。”
林牧大口喝着粥,腌萝卜嚼得嘎嘣脆:“行,刚好氯消净也用完了。”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林妈妈默默算着儿子回来的日子,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可别耽误了功课。”
“还不知道,等把事情都处理完再说。”林牧实在是饿,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林妈妈起身,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
林牧接过碗,低头沉默地扒了两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有点含糊地加了一句:“……再说了,怎么也要等您身体好全吧。”
“好了,早都好利索了。”林妈妈连忙应道。
她顿了顿,又像是随口提起:“我听你伯母说,她外甥女在城里那个,叫什么‘菜鸟’的公司上班,正招人呢,一个月能挣四五千。”
林牧没接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更大口地喝着粥,假装完全没听懂妈妈话里的那层意思。
林妈妈像是没留意到他的回避,又试探着轻声开口:“牧牧,反正猪都死光了,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要不……”
“妈!”林牧撂下筷子,碰在木桌上发出闷响。
“牧牧……”林妈妈肩膀微微一颤,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粥碗里升起的热气,袅袅地隔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林牧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终只是默默夹起林妈妈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放进她碗里。
油渍慢慢在白粥上晕开一小圈。
“先吃饭吧,”他声音低了下去,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粒,“等这两天猪场的事情处理完,我陪您去镇上医院复查,先看看医生怎么说。”
吃完早饭,没等妈妈起身,林牧就手脚麻利地收好了碗筷。
他刚拧开沼气灶的开关,只听到火苗“噗”地窜起来,转瞬间又矮了下去,挣扎着跳动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林牧反复点了几次火,气灶始终没有反应。
他才意识到应该是没沼气了。
推开后门,沼气池的储气室早就沉底了。林牧又走到沼气池边,不嫌臭地掀开水泥盖板,一股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池面浮渣干结,水位线低得可怜,这两天忙着处理死猪,压根没人往里头添新鲜猪粪。
“我去镇上灌气,”林牧从抽屉里翻出钱包,特意交待,“您一会就别自己生柴火了,等我回来,我十点半前肯定到家。”
林妈妈跟到门口叮嘱:“骑摩托慢点,路上当心。”
“知道了。”林牧有些笨拙地将液化气坛滚到摩托车旁,试了几次,才把沉甸甸的气坛绑上后面货架。
林牧一路跟着导航找到液化气站。
来灌气的人要比他预想的要多,院子里横七竖八停着十几辆摩托车。
林牧想着一时半会还排不到自己,便先卸下气坛,在缴费处登记完,决定趁这工夫先去理个发。
理发店倒是没什么人。
老板热情地招呼林牧坐下,抖开围布,问他:“小帅哥,剪发还是烫发?”
林牧:“剪发。”
老板又问:“想怎么剪?”
林牧对发型这一块没什么要求:“两边推短,上面也剪短就行了。”
“行。”老板倒也爽快,拿起推子就开干。
剪到一半时,有人掀开塑料门帘走了进来,是个带小孩的男人。
那人问:“老板,还得等多久?”
老板手里不停:“就快了,稍坐一下。”
林牧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没想到下一秒,那人竟惊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林牧?”
林牧没法转头,那人又凑近了些,端详着镜子里他的脸,更加意外地说:“还真是你啊!”
林牧愣了一下。
镜中的男人约莫三十出头,脸圆体胖,腰上挂着一串钥匙,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是再典型不过的小镇中年人模样,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孩。
林牧心里把这个年纪认识的人都过了一遍,实在没有能对上号的。
男人轻轻一拍旁边小孩的脑袋:“儿子,叫叔叔。”
小孩怯生生叫了句:“叔叔。”
那男人又道:“说起来,我们几个得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上次见你,好像还是你高中毕业那会儿?对,你升学宴,我还去你家给你道喜来着。”
林牧还是没认出他来,只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笑。
“是我啊,刘康乐!”那人自报家门。
林牧终于有了点印象,这人跟自己短暂的同桌过一段时间,很喜欢扯前面女生的辫子。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自己还在读书,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而且看他这模样,压根就不像才二十几岁的人,也太显老了!
刘康乐坐下,翘起个二郎腿:“初中那会,你,我,还有许思成,记起来没?”
许思成?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林牧的心跳猝然一紧。
那些尘封的、带着刺的不堪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藏在围布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不过你这小子,怎么这些年一点都没变。”刘康乐不等林牧开口,又自顾自道,“正好,我听说还有几个老同学也在家里,要不找时间大家一起聚聚,安排唱个歌、吃个饭什么的?”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特意补充道:“许思成也来。”
林牧内心猛地一揪,闪过一丝强烈的挣扎。
他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理发后,原本遮眼的刘海被利落剪短,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轮廓,仿佛褪去了连日来挥之不去的倦怠,整个人显得干净、精神许多。
可这份外在的清爽,反而让他心底那份深藏的不安更加无处躲藏。
那些他努力试图压制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
刘康乐在一旁问道:“怎么说?”
短暂的沉默中,林牧调匀呼吸。
仿佛将积压多年的心事一并纳入胸腔,又缓缓吐出。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好。”
逃避了这么多年,他或许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自己。无论如何,过去的那些事总该要有个了结。
剪完头发,加了微信,聚餐的时间刘康乐说另约。
返程时林牧才想起家里盐和醋都快见底了,于是车头一拐,绕到了村头的小卖部。
老板王伯正趴在玻璃柜台后面刷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吵得震天响。看见林牧推门进来,他忙把手机一扣,瞥了眼林牧摩托车后座的气坛问:“牧伢子,灌气的人多不?”
“多,要排长队。”林牧从货架上拿了盐,发现醋只剩最后一瓶,瓶身还积了层薄灰。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多拿了包红糖。
刚到家门口停下摩托,林牧就听见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桂二嫂,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清楚,但你也得体谅体谅我们不是。”
林牧一顿。
随后只听妈妈低声下气道:“王经理,之前我们说好等下个月送完这批猪就结款是没错。但这非洲猪瘟你也知道,猪都死光了,我们一时半会确实拿不出钱来。要不辛苦你再给公司说说,给我们缓一阵子?”
那天林牧自己算了笔账,前两年生猪市场行情不是特别好,家里猪场虽然赚了点钱,但刨去还贷款的那部分,还有交学费,剩下的积蓄基本都花在这批猪仔上了,存款所剩无几。
家里现在肯定是拿不出这笔钱的。
林牧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屋:“妈,我回来了。”
一个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记账本,正站在客厅里说话。见林牧进来,男人转头看了一眼,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问林妈妈:“这是你崽?”
林妈妈点头。
王经理对林牧道:“你回来正好劝劝你妈,你家欠公司的饲料款真不能再拖了。”
林牧下意识地想避开对方的目光,但最终还是强迫自己迎上去:“王经理,还差多少?”
“钱不多,就四万块。”男人把本子往前递了递,“你可以自己看看账。”
林妈妈抢先开口,语气疲惫却坚决:“王经理,我们不是赖账的人,但眼下确实困难。钱我来筹,你再宽限两天,别为难孩子。”
林牧沉默了。
他知道妈妈是在保护他,就像从小到大那样,把他护在身后,不让他直面这些难堪和压力。但这一次,他不能继续躲了。
他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干涩:“现在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高低得先还点,”王经理叹口气,“不然我回去也没法交代。”
林牧垂下眼,内心挣扎。
他原本不想动用周明之前借他的那笔钱,可现在……他攥了攥手机,终于抬起头:“这样,我手头还有两千块钱,先转给你,剩下的,我再来想办法!”
“……行吧,两千就两千。”王经理看着这对孤儿寡母也是真没招了,毕竟法治社会。
“给个收款码,转您微信。”
王经理收到款,合上本子:“那我就先回去报账,剩下的你们尽快啊!”
送走王经理后,林妈妈忧心忡忡地望过来:“牧牧,你哪来的钱?不是叫你别管吗?”
林牧收起手机,勉强笑了笑,避开母亲追问的眼神:“我有办法,您别操心。”
林牧接软管、旋阀门的时候,母亲一直默默守在灶边看着。
直到“噗”地一声,蓝色的火苗重新稳定地窜起来,她才真正松了口气,肩头微微放松下来。
她抬起头,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儿子,忽然有些恍惚。
这个从小与她相依为命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早已不再是那个躲在她身后、对什么都怯生生的小不点了。
“妈,”林牧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刚买的红糖,递过去,“给您冲水喝,补气血。”
母亲接过糖,塑料包装在她粗糙的指间窸窣作响。
她低头摩挲着包装袋上那个鲜红的“福”字商标,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半晌才轻声说:“这牌子的红糖……你爸当年,也常买这个。”
林牧正在拿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个他从未真正见过的爸爸,仅仅存在于妈妈偶尔零碎的念叨和几张泛黄模糊的老照片里。虽然所有人都说那是一场无人可怪的意外,但它却实打实地压垮了这个家,留给妈妈的是半生辛劳,留给他自己的,则是许多本不该由他承受的目光和经历。
他心里始终梗着一点东西,说不清是怨,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沉甸甸的情绪。
“您去歇着,”林牧猛地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地一声喷涌而出,激烈地打在不锈钢池壁上,又四下溅开,“中午我来做饭。”
林妈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退到厨房门口。
水流声盖过了她的叹息。
林牧用力搓洗着米粒,他总是听妈妈说起爸爸的好,说他会买红糖,会说暖心话,可那些好听的话和红糖有什么用?终究没能让妈妈少受一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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