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定城边缘，山势起伏，人烟渐稀。
此处龙蛇混杂，各门各派的修士，行走江湖的散修，乃至隐藏行迹的妖物魔种，皆汇聚于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尘土、汗味、劣质丹药和若有似无妖气的复杂气息。
沈浮君缓步穿行其间，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与周遭的喧嚣混乱格格不入，更衬得他面容俊美如谪仙临凡。
然其周身散发的清冷疏离，却如一道无形屏障，将那些或贪婪惊艳，或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他下山次数寥寥，却仿佛身负招灾引祸之体，每每入世，必有怪事缠身，如同被天道戏弄于股掌之间。
闹市惊马冲撞、路边“卖身葬父”者突施暗算、乃至无端寻衅的莽夫……这些戏码，他已厌烦至极。
以往有师尊王朝在侧，他尚需顾及宗门颜面，勉力维持几分正道修士的体面，做些扶危济困的姿态。
如今独自下山，他那点本就稀薄的耐性早已耗尽。
惊马嘶鸣冲来，他足尖轻点，身形如流云般飘然避过，连衣角都未让那畜生碰到。
路边哭得凄凄惨惨的“孝女”伸手欲拽他衣摆，他目光冰寒一扫，无形的气劲便将对方震得跌坐在地，哭声戛然而止。
更有那不长眼的壮汉，见其姿容绝世，竟口出秽言上前调笑，沈浮君连眼皮都未抬，广袖随意一挥，那人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砸翻一片摊贩，引来一片惊呼怒骂。
自城东至城西，城南至城北，他步履不停，目光沉静地扫过这座喧嚣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城中佩剑者众，但如他这般姿容气度者，实属凤毛麟角。除去那些不知死活的挑衅者，更有不少怀春少女，悄悄缀在他身后，面若桃花，低声议论，芳心暗许。
行至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麻烦如影随形，再次找上门。
“小友！小友留步！”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馊气。
一个穿着油腻破烂道袍、须发纠结如草的老道士，突兀地拦在了沈浮君面前。
他身上的异味浓烈刺鼻，仿佛几年未曾沐浴，浑浊的老眼却闪烁着异样的精光，上下打量着沈浮君，如同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沈浮君脚步未停，甚至连视线都吝于偏移半分，径直便要绕过。
此类“慧眼识英才”的戏码，他早已麻木。
初时，他尚会因师尊在场，耐着性子解释：“晚辈已有师承，恩师学究天人，待我恩重如山。”
那时，躲在旁边的王朝总会憋不住笑意，嘴角咧到耳根。
“欸！别走啊！” 老道士身形一扭，竟又拦在前面，动作意外的滑溜。
“贫道观你骨相清奇，神光内蕴，实乃千年不遇的修仙奇才！拜入贫道门下如何？贫道乃隐世高人，可传你无上妙法，他日飞升仙界，指日可待！”
老道唾沫横飞，开出无数诱人空头支票。
沈浮君终于停下脚步，并非心动，而是厌烦到了极点。
他抬眼，眸光如寒潭深水，毫无波澜地落在老道士脸上，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让开。” 声音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
老道士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但贪婪压过了那丝不安。
他非但没让，反而嘿嘿一笑，压低声音，抛出一个看似无足轻重、却精准刺中沈浮君隐秘之处的问题：“小友……你近来，是否时常感到灵力躁动，流转滞涩，难以随心掌控？尤其是在……心境波动之时？”
沈浮君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他周身清冷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
老道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眼中精光大盛，立刻打蛇随棍上：“嘿嘿，被贫道说中了吧？此乃根基不稳、法门有瑕之兆！若不及早解决，轻则修为停滞，重则灵力反噬，走火入魔！小友，你天赋异禀，前途无量，可莫要被这不入流的功法耽搁了！拜贫道为师，贫道自有正统无上妙法，为你梳理经脉，稳固根基，从此海阔天空！”
“正统？” 沈浮君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小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直指核心：“如何解决？”
老道士见有门，精神一振，唾沫星子又飞溅起来：“简单！只要拜师！贫道立刻传你‘清心凝元诀’，再辅以固本培元丹……保证……”
他的话被沈浮君打断：“何为正统？”
老道士一愣，随即理所当然地指着城中最高处那座巍峨石楼：“看见没？测仙楼！那里面的‘七曜测仙石’，才是判定仙缘、遴选正途的根基！只有通过测仙石认证的灵根资质，才能修炼真正的‘正统’仙法！小友你定是幼时未曾测过，或是被野路子蒙骗，走了歪路！”
“测仙石……” 沈浮君低声重复了一遍，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关于这“七曜测仙石”的记忆，并非空白。
幼时，在那座象征着家族荣耀与期望的测仙楼里，他也曾伸出稚嫩的小手，按在那块冰冷而神秘的七色巨石上。
他是仙裔之后，血脉高贵，承载着全族复兴的希望。
然而，当他的手触碰石面，万众瞩目之下，那传说中能映照仙缘的神石……
竟毫无反应！一丝光芒也无！
死寂。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失望、鄙夷、嘲讽。无灵根！废柴！仙裔之耻！
曾经围绕的温情与奉承瞬间化为冰冷的刀锋。
后来……便是那更为黑暗的邪修地窟，无尽的折磨……
直到，王朝出现，将他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无灵根。” 当年，小小的他抿着干裂的唇，对那个看起来极不靠谱的年轻俊美师尊坦白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无碍，先试试。” 王朝的回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猫特有的漫不经心。
他根本不懂、也不屑于人类那套依赖测仙石的“正统”修仙法门。
他教给沈浮君的，是妖族凝聚内丹的野路子：感知天地间驳杂的灵气，不分五行属性，强行吸纳，压缩凝聚于下腹丹田！
为了让沈浮君这“无灵根”的凡胎能“看见”灵气，王朝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摸出一颗怪异的朱果逼他吞下。
那一夜，沈浮君痛得死去活来，仿佛全身经脉都在被撕裂重组。然而痛苦过后，他竟真的“看”到了空气中漂浮的、五颜六色的灵气光点！
于是，他开始了与所有“正统”修士截然不同的修行——像一个真正的妖那样，鲸吞海吸，不分属性，将所有能捕捉到的灵气强行纳入丹田，压缩，再压缩！
他的灵力因此浑厚得远超同阶，却也因属性混杂、缺乏正统心法的梳理调和，变得异常狂暴，难以精细操控，如同体内藏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这，便是他灵力时常失控的真正根源。非是根基不稳，而是从一开始，他的“道”，就与这世间的“正统”，背道而驰！
“测仙石……” 沈浮君看着眼前唾沫横飞、试图用“正统”诱惑他的老道士，心中只有一片漠然。那石头判了他的“死刑”，而王朝，却给了他一条独一无二、荆棘遍布的生路。
他不再理会老道士后续许诺的什么妙法灵丹，转身便走。那挺拔的背影在喧嚣的市井中显得格外孤绝。
老道士还在后面不甘心地叫嚷：“小友！小友！你再考虑考虑！错过贫道，你这身天赋可就废了啊！测仙石不会错的！无灵根就是无灵根，强行修炼只会害死你自己！”
沈浮君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巷口人流之中。
就在此时，先前在城中目睹沈浮君斩杀妖魔，又见他冷漠离去的几个路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人挠着头，满脸困惑：“这位仙长……怎么感觉跟大家口里的修仙道长不太一样？好像没那么……高高在上？”
旁边一个刚从草垛里钻出来、头上还沾着几根稻草、浑身脏兮兮如同乞丐的老头，正用小指掏着耳朵，闻言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里却闪过洞悉世事的微光：“嘿，你以为修士都是把凡人当蝼蚁踩的？那都是没本事的蠢货才有的做派！”
他弹了弹指甲里的秽物，声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沧桑：“真正到了他们那个境界……或者说，真正走在自己道途上的人，眼里只有‘道’本身。斩妖除魔也好，漠视众生也罢，不过是他们‘道心’所向。所谓‘拯救苍生’的虚名？嘿，那玩意儿，多半是给傻子看的戏台子把式！”
他咂咂嘴，望着沈浮君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这小子……走的道，有点意思。跟块石头定的命，较什么劲呢？”
烈日炎炎的太阳下，热气蒸发，人走在街道上，像走在炼狱里。此时周身人声鼎沸，沈浮君却忽然想起，远在山上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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