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天地四方,大越版图以一条渭水为界,一上一下,分出南北,中原武林中人便以此划分出南派与北派,表面各安其事,内里暗潮涌动,为了输赢、名利争斗不休,南北各路豪杰,谁也服不得谁……
枫山脚下,道旁挑出一间茶寮,桌椅板凳露天摆放,近日山间往来行人多了些,店家在厨灶前忙前忙后,各位英雄豪俊、骚人墨客围在一张桌前,无人理会说书人的背景介绍。
“听说了没?‘百臂神拳’李飞死在了沂昌,教人砍去了一双手,满脸划花,死不瞑目。”
“这算啥呀!那‘金蟒银蝎’赵老二让人发现死在河里,尸体捞起来软绵绵的,浑身骨骼尽碎。他哥哭喊着要寻仇,隔天就被吊着脖子挂在树上,乍一看舌头垂到肚脐眼,走近才发现竟是他那条大蟒蛇被塞进了嘴里!哎呦我……”
“听说赵老大死时的那夜,有人听到凶戾的鹰啼之声,鹰以蛇为食,正是碰上克星了啊,啧啧……”
“扯淡吧你!嗓子眼那么小,是人能干出的事吗?!让那说书老刘下来,你上去,净在这危言耸听!”
“去你的……”
练羽鸿骑马默默走近,他的头发散乱,插着枯枝落叶,黑衣上带着几处灰尘印,表情略有些沮丧。被那白衣女子摆了一道,未拿回剑穗,人还追丢了,好不狼狈。
他下马进了茶寮,几位江湖人士原本正聊得火热,一打眼认出练羽鸿,相互挤眉弄眼一番,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练羽鸿朝茶寮中帮活的姑娘道:“借问……”
几人见他与女子搭话,表情更是不屑几分,登时嚷嚷开来:“要我说,肯定就是南蛮子搞得鬼,一群欺软怕硬的小人,咱们究竟为什么被他们嘲笑那么多年,还不是因为那什么‘北派第一高手’害的!”
练羽鸿:“……”
“二十年前的豪侠比之现在,只多不少,只他一个人打肿脸充胖子,大张旗鼓与南派穆无岳约战榆泉,打了七天七夜,战成个平手也就罢了,回到家不出月余竟就暴毙死了!大家都是练武的,你们说说,究竟谁输谁赢,即便想偏袒他也拉不下脸啊!”
“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死了便罢了,连累爷爷们被南方的孙子看不起这么多年,如今这十几起杀人案,可不就是他们按捺不住,要向咱们示威!”
一群人连声应道:“是啊是啊!”
“所以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丢进了全北方人的面子,儿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追逐良家女子,真是……”
练羽鸿漠然道:“你们是在说我吗?”
茶寮内瞬间静了一瞬,继而哄堂大笑:“小兔崽子上赶着找骂,学会吓唬起爷爷了!”
“说你怎地?若是没做过,又怎怕人议论!”
练羽鸿抬眼直视出声之人,一字一句道:“你说我爹的不是,你与他比过没有?”
那人一愣,仿佛没想到他会从人群中揪出自己,半晌说不出话来。
练羽鸿蓦然喝道:“说话!”
桌前霎时“呼啦啦”站起十来人人,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少给脸不要脸了,要打架是不是?!”
“爷爷们但凡早生十年,别说你爹,连那穆无岳也不放在眼里!”
一群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起来,帮活的姑娘见状骇得不轻,练羽鸿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直面十数道凶悍的目光。
“多亏长了张嫩白的脸皮,这个时候也能讨得女人欢心。”一人嘲道。
练羽鸿皱眉道:“口下留德,烦请不要牵扯到无关的人。”
众人哈哈大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手指点来点去,把他当个玩物般,从头到脚贬低了个遍。
“遗腹子,你见过你爹吗?”
此话一出,周遭猝然一静。
说话那人却还在笑,一边笑一边紧盯他的表情,仿佛练羽鸿的痛苦能给予他多大的满足似的,感染了身遭数人,恨不得看到练羽鸿当场大哭出声,这乐子便绝顶了。
练羽鸿倏然将腰间青其光拍于案上,扫视一圈,冷冷道:“可惜,你们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放屁!”身旁大汉受不得激,登时大喊一声,提拳冲上。
练羽鸿寸步不让,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拧过大汉重拳,以那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化开蛮力,随即手掌一拍,将其打退。
其余人对视一眼,高喝一声,同时冲上,练羽鸿双脚略分,下盘不动如山,左右手齐出,一手划圆,一手横切,内力发聚于拳掌之间,一个照面便将人打飞出去。
茶寮中顷刻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拦路之人横躺于翻倒的桌椅之间,摔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杀……杀人啦!”登时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快逃命啊!虐杀案凶手现身!!”
“练淳风的儿子为情杀人啊!”
涿光山,却隐峰,玉衡剑派。
林泽窅芊绵,山川郁重复。
过午时分,天光自叶间缝隙洒下,树影斑驳,掩映着百年前修建的古远殿阁,大殿前闹哄哄的,练羽鸿一身黑衣破破烂烂,跪在青石砖上。
此时距那场闹剧已过四天。
“咋了咋了?大师兄为啥一回来就跪了?”
“……说是在外头遇到一个女子。”
“啥?咱们要有师嫂了?!”
“师嫂美不美?长啥样?”
“师嫂!师嫂!”
玉衡剑派上下十二口人齐聚于此,师弟们叽叽喳喳,仍在状况外,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还以为大师兄在外游历终于觅得良人,跪求师父成全。
“都住口!”师父关牧秋终于爆发,再顾不得仪态风度,怒吼道,“竟做出这等苟且之事,你……我要怎么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关牧秋乃是练淳风的师弟,自他去世后继任掌门之位,平日温润儒雅,对弟子们慈善和蔼,今日当真是动了真怒,蓦地一挥手中藤条,练羽鸿登时皮开肉绽,一道殷红的血液沿着脊背流下。
殿外瞬间静了,小孩们个个张着大嘴,还是第一次看见师父动怒,更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受罚。
“你在枫山做的好事,都传到我耳朵里了。我玉衡剑派是大不如前,无力参与江湖争端,但也不能让你作践至此!我这些年里是教了你什么,怎会让你对一名女子纠缠不舍,又怎会让你与人群聚斗殴?!”
练羽鸿心中有气,然则外人议论的那些话,是万万不敢同师父讲的,更不敢让他知道连剑穗也丢了,只低着头,不发一言。
关牧秋强压着怒火:“你告诉我,此去下山数月,找到镜湖所在没有?”
练羽鸿:“……没有。”
关牧秋痛声道:“你还记得你娘的遗愿吗?你这副样子,如何对得起我,对得起他们?待我去后,九泉之下,该如何向你爹交代?”
练羽鸿心中千万冤屈,个中滋味,在听到这句话时悉数爆发。他不住喘息,强忍着泪水,双拳攥得死紧,剧烈地发着抖。
昔年榆泉一战,练淳风与穆无岳二人并未分出胜负,于是当着天下武林人的面立下约定,二十年后,由各自后人带着他们的剑,再来此处一战。
而练淳风身陨之时,练羽鸿尚未出世,三个月后其母林若思将其生下,一手拉扯他长大,师父关牧秋则负责他的教习与武功,母子二人便这么随师门子弟生活在山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十七岁时,林若思去世,死前紧紧握着练羽鸿的手,流着眼泪嘱咐他:一愿,将夫妻二人骨灰撒入初遇的镜湖;二愿,手刃杀父仇人,一定要为亡父报仇雪恨……
他自小便知,在四季明媚、繁华欣荣的渭水之南,有一少年,命中注定与其一战。
此时距离二十年之约,不到一年。
关牧秋怒火难抑,挥手十几鞭下去,藤条从中崩开,断成两截,被他重重扔在地上。
“师父……”有师弟害怕地叫了一声。
“即日起罚跪奉阁三天,伤好后即刻下山,如若不能为你父报仇,便永远不要回来了!”
说罢拂袖离去。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穆雪英已换回男装,一袭靛色锦袍,半倚在小舟中,一手把玩着一枚黑色剑穗,另一手则伸至舟外,无聊地撩弄着翻涌的浪花。
“公子,那便是涿光山了。”
穆雪英闻声抬眼,沿着摆渡翁的指向看去,江岸高山耸峙,如一柄开天辟地的利刃,自上而下,直插大地。层峦叠嶂,壁立千仞,云霞明灭缠绕半腰,站在山下,只觉众生渺小,凡人不得冒渎。
穆雪英眯起眼,嘴角勾起:“不错,真壮观。”
“涿光山是那玉衡剑派的地界,许多年前便避世谢客了。”老翁悠悠抚须,“公子可是要上山?”
江风呼啸而来,吹动他的衣袍,穆雪英随手撩过发丝别在耳后,漫不经心道:“罢了,不急,划到哪算哪,且去附近玩玩吧。”
入夜,奉阁内燃着一盏孤灯,练羽鸿跪在蒲团上,背后伤口虽不再流血,却仍隐隐作痛。
奉阁中供奉着玉衡剑派历代门人的牌位,供桌间重重林立,背后石壁刻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之天下也”的古句。
最下两个则是练淳风与林若思的牌位,一旧一新,相隔十七年之久。
香炉中轻烟袅袅,练羽鸿低头看着手中的剑穗,织丝紧密,通体雪白,上方挂着一枚白玉环,除却丝线颜色不同,几乎与自己被夺去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便是那白衣女子作为“交换”所留下的。
丢失的黑剑穗一直佩在青其光之上,是父亲的遗物。练羽鸿默默思考着,巧合么?然而手指摩挲白剑穗当中的白玉环,观其纹路与质地,又觉得仿佛与黑剑穗所配的玉环出自同个石料。
他是谁?认得我父亲么?抑或祖辈与父亲是旧识?
练羽鸿又记起那日溪边交手,白衣女子竟准确说出了他所使拳法的名字。
如此想来,应当是由于父亲的缘故。
练羽鸿对父亲练淳风的事迹知之甚少,外人只谈他功过,师父几乎闭口不提,他更不敢在母亲面前问,提到父亲的死,母亲总会红了眼眶,原本温和美丽的脸上显现出近乎刻骨的恨意。
最怪异的一点是,练羽鸿与那白衣女子交手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一举一动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羁绊,能够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心情——便是冲着自己来的。
之后下山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拿回剑穗,问个清楚。
练羽鸿右手虚握,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连忙将剑穗塞入怀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