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师弟关洋推门进来,手中捧一漆盘,其上放着伤药与绷带等物。
“阿洋,”练羽鸿道,“麻烦你了。”
练羽鸿脱掉外袍,关洋十分自然地接过、叠好,小心地帮他脱去里衣,防止触碰伤口。
练羽鸿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身躯结实健壮,背部线条流畅而有力,取下绷带,伤口上结着一层血痂,仍显得十分触目惊心。
关洋跪在师兄身后,默默为他涂药。关洋之父便是他们共同的师父关牧秋,二人相差三岁,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练羽鸿实在是太了解关洋了,隐约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心下叹息,却不好直说,只得旁敲侧击地道。
“师兄这次会去很久,我走后,你便是大师兄了,要在师弟们面前做好表率,多帮帮师父……”
“明天就走么?”关洋打断他。
“是。”
“找到镜湖后,就要去榆泉应战么?”
练羽鸿:“嗯。”
关洋却道:“师兄,你当真下得去手吗?对一个无辜的人?”
练羽鸿心中本就存着事,听到这话,当即愣住。
“我知道你的。”关洋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他的表情,“与你有着杀父之仇的是那穆无岳,他已失踪多年,我不信你会将仇恨发泄在他儿子身上。”
这一下正戳中练羽鸿心里去,迟迟未能前往镜湖也好,不敢回师门也罢,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一向教导他仁善的母亲,会留下这样的难题。
杀一个无辜的人,他做不到;违背母亲的遗愿,更令他踧踖不安。
练羽鸿抿唇,目光掠过供桌上一列列的牌位,最后定格在最底部父母的牌位上,神情复杂:“我娘这一辈子,只求我做这两件事……”
关洋捕捉到他的动摇,蓦然拔高声量:“师兄,我知道的!你一直生活在仇恨的枷锁里,可这并非你的本意!”
“阿洋!”练羽鸿低喝一声,“不要在奉阁里说这些事……”
“师兄!”关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手指攥得很紧,仿佛生怕他会甩开一般,声音中隐隐发着抖,“我陪你走吧!咱们今晚就走,我陪你找到镜湖,之后你我二人便浪迹天涯,再不问什么江湖事了……”
练羽鸿抬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他转头与师弟对视,关洋睁大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烛火摇曳,关洋的清亮的双目亦随之闪动。练羽鸿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朦朦胧胧,仿佛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无法言说的情感,令人看不真切。
练羽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轻易确认,只模糊道:“这终究是我的事……”
关洋难以置信地打量他,片刻后终于松开手,眼眶发红,十分生硬地说:“很好,终究是我多管闲事了,那么后会有期了,师兄……请恕我明天不能相送。”
说罢竟连东西也不要了,逃跑似的飞快离开。
练羽鸿伤口只处理了一半,一时也无暇顾忌,他心乱如麻,长叹一声,望见香炉中几近燃尽的香,知道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娘,你总告诉我坚守本心,如今我又该如何呢?
练羽鸿前来拜访时,关牧秋尚未入睡,不紧不慢地洗了杯子,将其放回架子上。
练羽鸿一言不发,默默跪下,俯身朝师父叩首。
关牧秋也不理会他,自顾自收拾了台面,将翻看的剑谱仔细抚平、归位,洗去毛笔上的墨水,做完所有一切后,才于矮几后坐定,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练羽鸿仍未起身,额头抵着地面,低声道:“弟子有一事没想通。”
关牧秋静了片刻,仿佛已预料到练羽鸿将会问什么,房中一时寂静,山林间风声呼啸,犹如猛禽唳鸣,竹林黑影映在窗间,疯魔般摇乱,仿佛有恶鬼藏匿其间,不怀好意地向房中窥探。
他道:“说。”
“真的是穆无岳杀了我爹么?”
这个问题在练羽鸿心里盘旋了许多年,却是他第一次问出口。
关牧秋道:“是。”
练羽鸿抬起头,与关牧秋对视。师父已不复年轻,两鬓微白,眼角眉梢带上些许岁月的雕刻,他的气质温润儒雅,眼神幽深沉静,总是默默注视着练羽鸿,无声地期盼他快些长大成人。
“鸿儿,你是个好孩子。”关牧秋叹一口气,缓缓道,“我也曾幻想过无数次,若师兄还在,如今的玉衡将是怎样的光景,我的武功不如师兄,由他亲自教导,你的境界或许能更上一层。”
练羽鸿立刻道:“师父,不是这样的!”
关牧秋继续说:“有些事,不只在人为,还要看天意。你的路已摆在眼前,或许你日后还会改变主意,但也只有走了才知道。”
他这么一说,练羽鸿反而什么也问不出口了,他更不敢告诉师父今日关洋对自己所说的话。
在奉阁内反思三天,他仍对自己的前途、所要做的事一片茫然,临行前,身负所谓的“使命”,反而不像最初下山那般带着单纯的好奇去接触这个世界。
关牧秋看他神色,知道他还想不通,主动开口:“先前的事,我便不再追究了,在江湖上闯荡一番后,总是要回家的。”
“近日江湖颇不太平,南北各地均有习武之人遇害,人人自危,鸿儿,千万小心……”
练羽鸿知道师父的话已说完了,剩下的路只有自己去走,于是俯身又拜,不舍地朝师父告别。
深夜,天际悬挂一轮孤月,山林间伸手不见五指,疾风刮过,空谷轰鸣,犹如鬼哭。
练羽鸿走出师父的寝舍,沿着青石阶缓慢而下,衣袖飘荡,发丝飞扬,提灯内烛火黯淡,将灭未灭。
弟子们所住的屋舍在狂乱的林叶间若隐若现,他走下台阶,鞋子踏过树叶,发出“咔嚓”的轻响。
练羽鸿脚步没由来一顿,霎时通体遍生凉意,蓦然转头,黑夜中亮起两点鬼火般的绿光,巨石上蹲伏着一只野兽似的身影,绿光乃是一对绿瞳,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
“什么人?!”练羽鸿立时喝道。
来人不答,身形仿佛一只巨大的夜枭,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微微歪头,犹如打量带宰的猎物,饶有兴味地思考着要如何处置。
练羽鸿警惕地看着此人,下意识伸手探向腰侧,却摸了个空——门下子弟踏入奉阁不得佩剑,青其光在房间里!
糟了!
练羽鸿心中一震,浓重的不详预感霎时弥漫开来。
他能够感觉得到,此人很强,非常强。即便沉默不动,周身亦有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森然环绕,恐怕练得不是正道功夫,而是个杀人如麻、血债累累的杀手!
练羽鸿刹那间心念电转,知道不能与此人起冲突,要尽可能稳住他,镇定道:“不知阁下深夜到访,有失远迎,可愿下来喝一杯?”
杀手缓缓摇头,并仿佛看穿了他的困境,起身,左手拇指抵住刀柄,缓缓前推,露出一截乌黑的刀身。
这一下近乎**的威胁,令练羽鸿不由喉间一紧,对方并不打算交流,幽绿的眼瞳始终锁定在练羽鸿身上,阴冷而玩味,毒蛇一般,似想将他慢慢折磨,一点一点玩弄至死。
练羽鸿面朝杀手,一步一步缓慢后退,如同在野外遇到残忍的野兽那般,必须面朝对方,避免暴露背后。
杀手冷笑一声,自巨石间跃下,稳稳落雨地面,脱离了逆光的环境,一抹月光照来,只见他一袭黑衣,身材高大魁梧接近九尺,高鼻深目,肤色略深,一头黑色的卷发乱糟糟拢在脑后,佩刀悬于左侧腰间,出于刀鞘三寸,寒芒闪烁。
这竟是异域来的胡人?!
练羽鸿心中惊疑不定,自上一个百年前,大越皇帝御驾亲征,于西岐山下击退外族,将西岐山以东地界纳入越国,并派重兵把守关隘。由此大越境内,已有百年未有胡人现身。
他是如何混进来的?
不,这并不是重点……
练羽鸿手心沁出汗水,此时重要的是如何脱困:若大喊向师父求救,恐怕尚未出声,便遭一刀毙命;如若回房取剑,又恐怕此人将心思转到沉睡中的师弟们身上。
此人修为相比练羽鸿只高不低,乃是他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恐怕比师父还要高!
如果只有他一人,待青其光到手,未尝不能与他缠斗片刻,届时师父听到响动前来助阵,兴许能将其拿下。
赌一把!
练羽鸿瞬间冷静下来,暗自调整气息,反而抬起头,毫不畏惧地与其对视。
那胡人杀手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两枚尖利的犬齿。
练羽鸿缓慢倒退行走,胡人杀手也不着急,索性背着双手,不时打量周遭山景,如闲庭信步般跟随练羽鸿的步伐,二人之间的距离始终差个四、五步。
烛火熄灭,周遭陷入幽深的黑暗之中。练羽鸿自小在山上长大,对这一段路实在是不能再熟悉,他仍将灯笼提在手中,不敢做出大动作惊到对方,预备他忽然暴起,或许勉强能够防身。
二人走到开阔处,背后约莫三米便是玉衡剑派门下弟子所住的屋舍。此时乌云渐退,月光洒在二人身间,彼此境地暴露无遗,胡人杀手抬眼看看身后成群的屋舍,又朝挤眉弄眼练羽鸿地笑,仿佛在说“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练羽鸿反而一整袍襟,客气地向他抱拳,正色道:“今夜仓促迎客,准备不周,待我整过衣冠,再来同阁下夜游。”
胡人杀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饶有趣味地打量他,练羽鸿索性也不装了,直接转身,克制着步伐,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待到进入房内,练羽鸿猛然加快脚步,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青其光,转身要走时,目光忽而瞥见矮几上放着的一物——此物约莫六寸大小,形状呈圆柱形,像是白玉打造,浑然一体,不见一丝杂质,更看不到开口与机关。
练羽鸿犹豫一瞬,旋即探手捞过骨灰坛,手指微微发着抖,以黑布系于腰间,绑紧。
说时迟那时快,练羽鸿就地一个打滚,下一刻,刀锋瞬至,胡人杀手踹破窗户跃进房内,一刀将矮几斩成两半。
“真不好意思,”胡人杀手缓慢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异域口音,“其实我是来杀你的,虽然不该是现在……但,谁在乎呢?”
胡人杀手伸指弹了弹刀尖,毫不在意地朝他笑,练羽鸿也报以一笑,青其光出鞘,随手挽了个剑花,挑衅地指向对方。
“请阁下赐教!”
一瞬间,练羽鸿仿佛在对方脸上看到一丝惊讶的神色,仅仅刹那,便即退去,恢复为嘲弄的表情。
“不自量力!”
刀剑相击之声响彻耳畔。
胡人杀手抢身攻上,练羽鸿自知非是他对手,且战且退,几次出剑格挡,刀刃擦着脸颊险险掠过。
他引着那胡人杀手退出房间,来到房舍前的空地。胡人杀手当然晓得他的意图,嘴角噙着傲慢的笑意,出手刁钻很辣,每每攻至要害,却总不尽全力,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练羽鸿的剑招,像是在拿他寻开心。
“还不逃?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胡人杀手笑道。
“阿洋!”练羽鸿大吼道,“快带师弟们走!!”
他的喊声于山间回荡开去,群鸟惊飞,一连串不详的鸟鸣过后,屋舍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练羽鸿仓促格住袭至胸前的一刀,震得虎口发麻,未来得及调整好步伐,刀光又至,蓦然大喝一声,拼劲催逼内力,使出一招“满天星斗”,霎时剑光大胜,眨眼间刺出数剑,斥退胡人杀手刀势,对方猛地向后一跃,拉开距离,一时却并未再攻。
“阿洋!阿飞!!”练羽鸿额间沁出冷汗,仍不死心地嘶吼,“快醒醒!!别睡了!!!”
“关洋!!小六!!!”
“师父——!!”
无人回应。
夜风刮过,吹乱二人的衣衫,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练羽鸿喘着粗气,满眼是泪,不敢置信地瞪视着胡人杀手,对方左手拎着刀,十分随意地一摊手,朝他耸肩。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克制不住地发着抖。
“如你所见。”胡人杀手朝他笑,那笑容令人遍体生寒,于惨白的月光的映衬下,犹如索命的恶鬼。
他看着练羽鸿的双眼,声音低低的:“快逃命吧?不想活下去么?你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呀……”
练羽鸿双目通红,不住喘着粗气,仇恨与怒火霎时席卷而来,令他几乎站不稳,却又驱使他握紧剑柄,犹如两道相斥的劲气环绕身间,如若不能彻底爆发而出,便将令他熬煎至死!
胡人杀手见状哼笑一声,手腕一转,翻出一柄漆黑的弯刀,刀柄处雕着极恶的兽首,刀身刻有血槽,手指轻敲,铮然作响,犹如响彻十八重炼狱的追魂之声!
练羽鸿改换攻势,左手并起二指,引动剑身,右手持青其光稍稍偏转一个角度,月光倾洒而下,穿透冰铸般的剑身,碎月如银,划破漆黑的夜空,映出他决死的双目。
“死战,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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