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青石书院学子们在此帮忙的文墨大先生帮着沈周斡旋,却被粗蛮的武官一把推倒,老先生闪着了腰,哎呀哎呀直喊疼。
倒地吵着中毒的十几个人里已经死了两个,许多灾民都喝了粥,心有余悸,有些觉得没有事情,有些却觉得肚子也疼了起来,腿软心慌。有年长一些的乡老颤巍巍说,“廷尉大人,码内阁的善人没道理害我们呐!还是救人要紧!”
中毒的人要救,码内阁的人,廷尉衙门也要抓。
廷尉眼里,抓人更要紧。
僵持不下之时,妘绯到了。
落撵,妘绯却不下撵。
妘绯是诸侯王的地位。
纱帘朦胧,映出一道纤弱身影。以妘绯诸侯之尊,苏介一瞬错愕后只得整袍上前,躬身道:“臣廷尉苏介,见过妘少主。”
轻纱帐后朦胧的人影轻轻一点头,妘绯咳了下,气声弱道,“洛方,代我向苏大人回礼。”
洛方挎刀上前,拱手洪声道:“小人代少主问苏廷尉安。”
苏介感受到了妘绯对他的轻慢与羞辱。
但妘绯是松原妘氏少主,一方王侯,又是淮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苏氏嫡脉唯一的血脉,半个苏氏的家主,苏介胸中愠怒,却不得不忍。
“廷尉衙门公干,”苏介拱手道,“不知妘小姐莅止,有何要事?”
妘绯体弱,说话声音像蚊子哼哼,自有洛湘替她传话。
洛湘板起脸,扬声道:“少主说了,听闻廷尉衙门来拿人,特来看看苏大人是怎个威风法儿,是何等高明的本事,一眼定了罪了。”
妘绯这话分毫没有给苏介留颜面。苏介堂堂九卿之一,被着夹枪带棒的贬损怼的脸上一阵青白交加。
“朝廷办案,自有法度,小姐不懂。”苏介道,“此地流民集聚,多有是非,小姐金尊玉体不该来此,还请小姐回府。”
“我虽不谙刑名,却知人命贵重的道理。”妘绯轻飘飘的声音透过纱帘传出来,伴着低低的咳嗽声。轻柔柔的声音,却是不怒自威。她带了医师来,有松原仁心阁的医师,也有太医院的太医。二十多人,妘绯有气无力地道:“有劳诸位大人,救人要紧。”
苏介皱眉,重了声音厉道,“朝廷办案非是儿戏,小姐年幼,请速回府。耽误了廷尉衙门办案,便您是妘氏少主,也是少不得被朝廷申饬。”
“大人言重了。”妘绯缓声说,“本少主不过是因受人之托,为救人而来,何谓之干涉廷尉衙门办案?不知大人,何出此言?”
妘绯的确没有干涉苏介抓人。
倒地的十几个人都是装的,只有死掉的那二人是真服了毒药。妘氏仁心阁的医师下手狠,几根银针扎下去,立马“手到病除”,地上躺着的人一蹦三尺高,都说好了。
——太医院与仁心阁的医师都来了,都知道装不过去了。
妘绯扫过几个“痊愈”的“难民”,吩咐洛湘,“莫慌着放他们走。这十几位乡亲没得遭了场难,须得好生将养。叫他们的亲友来认,接去了仔细照顾。”
洛湘应是,就去灾民中传令。可上千名灾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认得这十几个人。
“好哇!”灾民里有人反应了过来,骂道,“原来是黑心烂肺的玩意儿,陷害施粥的善人!”
一言激起千重怨愤,灾民们怒喝着便要围殴那十几人。
但凡朝廷干点人事,也不必这上万的灾民涌入京城。更有早先那稀水一样搀着泥沙的“赈灾粥”叫灾民们吃足了苦头,满肚子怨气,不知人群里谁喊了一声——
“还有这些个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
“就是,也是坏了心肠!”
几百名愤怒的百姓冲向廷尉衙门来的人,苏介忙命廷尉卒护卫还击,场面登时大乱。妘绯只看着,低咳两声,就听到有人喊:“打死人啦!”
妘绯才对洛方说:“命冰卫,分开百姓。”
洛方应喏,一挥手,二百名身着甲胄的冰卫下场。洛方大喝:“妘少主有令!都住手!”
洛方武人,一声爆喝气沉丹田。码内阁的文墨大先生是松原出来的,一听洛方招呼,就知是少主的令,拉了几位掌柜的都来劝。
算是止住了一团混乱。
有洛方点仁心阁的医师给伤者救治。
廷尉气急败坏,直骂灾民是“一群刁民”,扬言码内阁鼓动流民作乱,要上奏朝廷,调金吾卫来平乱。
妘绯一只素手,拨开了步撵的纱帘。
洛湘躬身扶妘绯下撵。
妘绯袅袅婷婷地在苏介站定,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样的人,却有天生的王公威仪。
“洛方。”妘绯声音淡淡的,道,“叔父的发髻歪了,替我为叔父整一整衣冠。”
“是!”
苏介想拒绝,想说他可以自己来,但洛方不容他拒绝。洛方天生神力,大掌一按就压的苏介动弹不得,整理衣冠的动作很是粗鲁,拽的苏介头皮疼,却不敢吭声。
替苏介理好了仪容,洛方后退两步,扶刀侍立在妘绯身侧。
妘绯叉手交叠在小腹前,神色端宁,沉声说道:“我既是淮国公府与淮阴苏氏大宗唯一的嫡系后嗣,且代行家主之责。淮阴苏氏孙苏介,你可知错?”
廷尉位高权重,苏介当众被妘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问责,颜面扫地。
妘绯颇是善解人意,一抬手,后面的冰卫搬来了两扇屏风,一左一右挡在妘绯与苏介两侧,阻隔了外观百姓的视线。
但屏风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纱,晴日朗朗,透过薄纱,内中身影清晰可辨。
“既为家督,不敢失序。”妘绯肃声道,“苏介,跪下。”
“妘少主!”苏介怒道,“本官位列九卿,纵你是妘氏少主,也不能如此折辱朝廷命官!”
“廷尉苏介,有违苏氏家训,惹民怨沸腾。”妘绯扬声严辞,“我代祖父行家法,苏廷尉若是不服,本少主亦可开了宗祠,逐大人出苏氏族谱。自此廷尉大人与我淮阴苏氏再无相干,我淮阴苏氏的家规家训,自然也管不得大人了。”
——被逐出淮阴苏氏,那苏介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没了淮阴苏氏这座大树,不过一庶民尔。
苏介恨恨,忍了又忍,咬牙下跪,道:“淮阴苏氏孙苏介,听少主训示。”
又有后面的冰卫给妘绯搬来了圈椅,奉上藤条。
妘绯把藤条拿在手里,清咳数声落座,方慢条斯理道:“你莫觉得本少主罚你的不公。我苏氏家训的第二条,你且一背。”
苏介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妘绯替他念道:“苏氏家训的第二条:‘居官临民,当怀父母之心。视百姓饥寒如己饥寒,察民间疾苦若己疾苦。施仁政以安黎庶,布德泽而润苍生。’你今日之行,其一,视十几名百姓苦痛而不见,不说先救治百姓,却因贪功要拿人,此乃罪一;其二,武断冒失,胡乱定罪,冤枉码内阁的善人,此乃罪二;其三,因你之过险酿出民变,不思悔过,反开杀戒,擅定‘暴乱’之名,此乃罪三。”
有了年头的藤条握在妘绯手中,末梢在苏介眼前轻悠悠地晃。又听妘绯虚弱却不容置喙的威严声音道:“本少主今日惩戒于你,苏介,你认,还是不认?”
苏介岂敢不认,他若答不认,这位妘少主当真能开宗祠逐他出宗族。
妘绯微微颔首,又对洛方道:“苏廷尉身着官服,这藤条加于官服上,是对朝廷的不敬。去,伺候廷尉褪衣。”
洛方只能感叹他们少主还是太周全了,应了一声“遵命”,就去“服侍”苏介脱了官服、去了獬豸冠。
夏日炎炎,苏介官服下只一层中衣。虽有屏风遮挡,却叫围观的百姓把这一位廷尉大人在妘少主跟前下跪、认罚、褪官服去官帽的场面看的真真切切,窃窃私语。
妘绯起身,执藤条,在苏介背上抽了三下。
病弱的妘绯没有什么力气,三鞭下去连点血痕也没有。妘绯柔声谆谆说,“小惩大诫,望叔父日后,记牢了我淮阴苏氏的祖训,不要使祖宗蒙羞。”
屏风外乱哄哄的议论声、嘲笑声阵阵传来,苏介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从齿缝挤出几个字——
“苏介……谢少主教导。”
妘绯点点头,亲手扶了苏介起身,又叫洛方把官服还给苏介,关切地说:“叔父快穿上吧,小心着了凉。”
冰卫撤了屏风,沈圆上前,向妘绯敛衽一礼,道:“谢妘少主解围,来日我家少主必登门拜谢。”
妘绯颔首,应了她这个谢。
“请姑娘转告沈少阁主,”妘绯咳嗽着说道,“看在楚山先生的份儿上,我且帮他这一次。日后还望少阁主行事恭谨些,不要再惹出事端了。”
沈圆应是:“婢子定向少阁主转告。”
妘绯轻轻一抬手,洛湘扶她,依旧那般袅袅婷婷地上了步撵。松原郡公的仪仗铺陈开来,浩浩荡荡地回了淮国公府去。
围观的百姓纷纷议论,可以想见,不出今日,这城外一场风波,又将成京城里最新最热的谈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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