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行，风物愈发苍凉。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像大地干涸的泪痕。官道两旁，稀稀拉拉的耐旱灌木在干燥的风中摇曳，扬起阵阵尘土。
洛清岚已换了一身更显破旧的灰布衣衫，黑马也刻意弄得泥泞不堪，一人一马，混在流民与行商中，毫不显眼。他刻意放慢速度，不再急于赶路，而是像一滴水融入江河，仔细感受着这片土地上的气息，搜寻着任何可能与沈砚川、与十年前那场血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这日，行至边境重镇“雁门关”外五十里的一处隘口。此地名为“野狼峪”，地势险要，是通往关外的咽喉之地。
峪口有一家客栈，名字起得直白，就叫“边关客栈”。客栈以粗大的原木搭建，墙体厚实，窗洞狭小，更像是一座微型的堡垒，透着边塞特有的粗犷与肃杀。
时近黄昏，风沙渐起，打在客栈的木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洛清岚牵着马走进客栈简陋的院子，将马拴在马厩里，与几匹同样风尘仆仆的牲口为伍。
走进客栈大堂，一股混杂着羊膻味、汗臭、劣质酒气和柴火烟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大堂比平安集的“悦来”宽敞许多，但也更加简陋粗糙。
地面是夯实的泥土，中央砌着一个巨大的火塘，里面柴火噼啪燃烧，驱散着边关夜间的寒意。火塘周围散乱地摆放着十几张粗糙的木桌长凳，此刻已经坐了大半。
客人成分复杂，有关内来的行商，有皮肤黝黑、眼神警惕的关外马贩，有沉默寡言、随身带着沉重包袱的旅人，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火塘的那一桌七八个身穿制式皮甲、腰佩军刀的官军。
这些官军显然刚从外面执行任务回来，皮甲上还沾着尘土，甚至隐约可见几点深褐色的污渍。他们卸下了头盔，露出被边关风沙磨砺得粗糙的面庞，大声吆喝着，拍着桌子，让店家上酒上肉，气氛热烈而粗野。
洛清岚不动声色，选了一个靠墙的、光线昏暗的角落坐下，与那桌官军隔着几张桌子。他点了一碗羊肉汤，两张胡饼，默默地吃着，耳朵却灵敏的捕捉着大堂里所有的声音，尤其是那桌官军的喧哗。
起初，只是些军中粗鄙的笑话，对上司的抱怨，以及对关外胡姬的遐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些官军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声音也越来越大。
“……妈的，这鬼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队正模样的汉子猛灌了一口酒，抹着嘴巴骂道，“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山沟里，去剿什么‘炼丹邪士’，呸！”
炼丹邪士？洛清岚端着陶碗的手微微一顿，继续低头喝汤，心神却瞬间绷紧。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瘦高个接口道，他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头儿，你是没进去看，那山洞里面……啧啧，真他娘的邪性！到处都是瓶瓶罐罐，还有好些个……好些个说不上来的东西，看着就瘆人。”
“嘿，王老五，瞧你那点胆子！”另一个黑壮军汉嘲笑道，“几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就把你吓成这样？咱们兄弟几个，手起刀落，不就跟砍瓜切菜一样？”
“你懂个屁！”那瘦高个王老五急了，争辩道，“那能一样吗？你是没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老子砍翻第一个的时候，那老家伙明明中刀了，却跟没事人一样，还咧嘴朝我笑，笑着笑着，七窍就开始流血，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然后……然后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去，没气了！”
他描述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又看到了那诡异的场景。
“还有更邪门的！”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老兵压低了些声音，但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依旧清晰可闻，“有几个邪士，见我们冲进去，也不抵抗，直接就往自己嘴里塞丹药，塞完没多久，整个人就跟发了疯的野兽一样，力大无穷，指甲变得乌黑，见人就扑咬，好几个兄弟都着了道，被抓伤的地方立刻就溃烂流脓……最后还是用弩箭远远射死的。”
七窍流血，血呈黑色……服食丹药，狂性大发，爪带剧毒……
洛清岚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陶碗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些症状，这些描述……与他记忆中，十年前那个血夜，部分唐门弟子和来袭黑衣人中招后的惨状，何其相似。
那并非普通的毒药，而是几种极其阴损、霸道，且配制手法极为特殊的唐门秘毒，混合了某些激发潜能的诡异药物后，才会产生的效果。
难道……这些所谓的“炼丹邪士”，与当年唐门血案有关，或者说，他们使用的毒药和邪术，与当年袭击唐门的势力，同出一源？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维持着低头进食的姿态，呼吸平稳，唯有耳廓微微颤动，将那边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那络腮胡队正似乎觉得话题有些晦气，摆了摆手，“管他怎么死的，反正任务完成了，回去交了差，领了赏钱才是正经！说起来，这次也是运气，要不是魏……”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顿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端起酒碗，“喝酒喝酒！”
魏？
洛清岚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魏宗正，果然又牵扯到他！
官军们似乎被队正提醒，不再讨论任务细节，转而说起赏钱如何花销，话题又回到了女人和酒上。
但洛清岚知道，他必须知道更多。那个被队正咽回去的半句话，至关重要。
他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猎豹。直到夜色深沉，大堂里的客人渐渐稀少，那桌官军也喝得东倒西歪，勾肩搭背地起身，吵吵嚷嚷地往后院客房走去。
洛清岚悄无声息地放下几个铜钱，起身，如同鬼魅般融入墙壁的阴影里。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绕到客栈外侧，凭借卓越的轻功，如同壁虎游墙，悄无声息地攀上粗糙的木墙，贴近后院那几间亮着灯光的客房窗户。
他屏住呼吸，将内力运至双耳，听觉瞬间变得无比敏锐，过滤着风沙声、柴火噼啪声，专注于房间内的动静。
大部分房间传来的是官军们沉重的鼾声和醉后的呓语。他耐心地移动，终于，在靠近角落的一间房里，听到了压低的交谈声。正是那络腮胡队正和那个瘦高个王老五的声音。
“……头儿，今天差点说漏嘴了。”这是王老五的声音，带着后怕。
“妈的，喝多了几杯……”队正的声音有些含糊，但还算清醒，“这事儿可不能乱说，魏副监正那边特意交代过，要保密……”
“知道知道。”王老五连忙道，“不过头儿，你说魏副监正一个钦天监的，管这些炼丹的破事干嘛？还这么上心，特意让沈将军旧部的人来‘协助’咱们……”
沈将军旧部。
窗外，紧贴着墙壁的洛清岚，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魏宗正，沈将军旧部。
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如同两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十年前，那个铁甲将军的背影……沈砚川。
钦天监副监正魏宗正，与权倾朝野的太尉沈砚川，他们果然勾结在一起，魏宗正索要唐门秘药，沈砚川派出麾下精锐或许就是那些“旧部”执行灭绝任务。
而如今，魏宗正又在暗中清除这些可能知晓内情、或是失去了利用价值的“炼丹邪士”，并由沈砚川的旧部从旁协助，确保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一切线索，在此刻似乎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散发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链条。
房间内的对话还在继续，但已经变成了对赏钱的分配和抱怨。洛清岚没有再听下去。
他轻轻滑下墙壁，落地无声，站在客栈后院冰冷的阴影里。夜风卷着沙粒，吹打在他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是中原，是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繁华似锦、却又暗流汹涌的帝都，看到了那座森严的太尉府，看到了那个高踞权位、双手沾满唐门鲜血的沈砚川。
胸腔之内，恨意如岩浆般翻涌奔腾，几乎要破体而出。十年蛰伏，十年追寻，今日终于抓住了那魔头最直接的影子。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戾杀意。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沙土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归于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比万年玄冰更冷的决绝。
他转身，默默走回自己那间简陋的客房。
关上门，将边关的夜风和那令人窒息的真相一同隔绝在外。
黑暗中，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闭上眼睛。客栈外，风沙呜咽，如泣如诉，仿佛无数冤魂在夜空中徘徊不去。
这一夜，洛清岚心潮翻涌，十年前的血色与今日听闻的残忍，交织成一幅巨大的、黑暗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反复呈现。复仇的道路，愈发清晰，也愈发艰险。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也不能回头。
唯有以血，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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