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百草摧折。
出了雁门关，景致陡然一变。无垠的荒原铺陈开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枯黄的草甸在风中伏倒，露出底下灰黑色的冻土。远山如黛，山顶已见皑皑积雪，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空气干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痛感。这里已是真正的北地，苦寒，贫瘠，却自有一股苍凉壮阔的气魄。
洛清岚依照在边关客栈探得的零星线索，结合自己对沈砚川可能藏身之处的判断，一路向北，跋涉数日，终于抵达了这个名为“黑水堡”的边境军镇。
说是军镇，实则早已破败。前朝在此屯兵，如今王朝重心南移，此地便渐渐荒废，只剩下一些不愿离去的军户后代、被流放的罪民以及在此艰难求生的边民，形成了一片低矮、杂乱、以土石和粗木搭建的聚居地。堡墙多处坍塌，如同被啃噬过的骨架，在寒风中默然矗立。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主街，路面冻得硬邦邦的，满是车辙与牲畜的蹄印。两旁的房屋低矮，烟囱里冒着若有若无的、带着牛粪味的青烟。整个镇子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牲口膻气、柴火烟味和冻土气息的、独属于边地的粗粝味道。
洛清岚牵着马，走在空寂的街道上。他的目光沉静，如同这北地冻结的湖泊，缓缓扫过每一间铺面，每一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眼神麻木的边民。
他在寻找。
寻找那个在他梦中萦绕十年、双手沾满唐门鲜血的身影。
根据线索，那个化名“沈山”、隐居在此地的退役老兵，极有可能就是沈砚川。一个权倾朝野的太尉，为何要隐匿在如此苦寒破败之地。
是避祸，是韬光养晦，还是另有图谋，洛清岚心中疑虑重重，但无论如何，他必须亲眼确认。
街道尽头，靠近残破堡墙的地方，有一间铁匠铺。铺子很简陋，只是一个半开放的木棚，四面透风，但里面炉火正旺，映得棚内一片红光，在这阴冷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醒目。
叮当、叮当……
有节奏的、沉稳的打铁声从里面传来，伴随着风箱鼓动的呼呼声。
洛清岚的脚步，在距离铁匠铺十余丈外停下。他的目光，穿透稀薄的寒气，牢牢锁定了那个正在炉火旁忙碌的身影。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街道，看不清面容。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戎装，外面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皮围裙。肩膀宽阔，腰背挺直，即便是在做着打铁这样的粗活，依旧能看出一种经年累月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挺拔。
他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锤，敲打着砧台上烧红的铁条。动作并不花哨，甚至有些朴实无华，但每一锤落下，都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沉稳、准确，火星四溅。那叮当之声，仿佛不是敲在铁上，而是敲在人的心口，带着一种沉重压抑的韵律。
是他吗？
洛清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滞了。十年血仇，十年追寻，那个模糊而恐怖的背影，似乎就要与眼前这个打铁的汉子重叠。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巨浪，牵着马，缓缓向铁匠铺走去。
走得近了，更能看清那男人的侧影。下颌线条刚硬，胡茬凌乱，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沧桑与疲惫，但那双专注盯着砧台的眼睛，偶尔开合间，却锐利如鹰，透着一股沙场宿将才有的、沉淀下来的悍气。
炉火将他半边脸庞映得通红，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烧红的铁料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化作一缕白汽。
铺子角落里堆着些打好的农具、马掌，墙上挂着几把样式普通的腰刀、猎叉，都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犷风格。
洛清岚将马拴在铺子外一根歪斜的木桩上，迈步走了进去。炉火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打铁声没有停歇，那男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客人到来，依旧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活计，只是用铁钳夹起那块已然成型的铁条，放回炉火中重新煅烧，然后拿起一把半旧的腰刀，就着磨石，蘸了水，细细地打磨起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老匠人特有的耐心和沉稳。
砂轮摩擦着刀身，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洛清岚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些刀，最后落在那男人正在打磨的腰刀上。刀形制古朴，刀身狭长微弧，看起来并无甚出奇，但在他打磨之下，刃口渐渐显露出一线森冷的寒光。
“掌柜的，买刀。”洛清岚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关内行商的口音。
男人依旧没有抬头，粗壮的手指抚过刀身，感受着刃口的锋利程度，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是地道的、粗粝的东北口音：“墙上有，自己瞅，价钱在那儿。”他指了指墙上一个小木牌。
洛清岚没有去看那些成品，而是向前走了两步，距离那男人更近了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炭火味和钢铁气息的、充满力量感的压迫。
“这些不合用。”洛清岚缓缓道，目光紧盯着对方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我要定做一把。刀长二尺七寸，重三斤九两，刀身需用百炼钢夹铁，反复锻打七次以上，刃口要能吹毛断发，刀柄要缠上等青鲨皮，重心要在护手前三寸……”
他语速平稳，提出一连串极其专业、甚至堪称苛刻的要求。这绝非普通行商或猎户会用到的刀，更像是军中悍将或是武林高手的定制兵刃。
男人打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眉浓眼锐，刀削般的棱角面庞带着寒意，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让人一眼就感到凶狠。他的眼神浑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但就在与洛清岚目光接触的刹那，那浑浊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锐利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炉火的倒影。
他上下打量了洛清岚一番，目光在他那看似单薄的身材和过于清俊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嘲弄的弧度。
“这老些要求，”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北地的风沙磨砺过，“你咋不上天呢？”
语气粗鲁，毫不客气。
说完，他不再看洛清岚，仿佛已经失去了兴趣。左手依旧拿着那柄腰刀，空着的右手，却随意地、看似轻飘飘地往身旁那张用来摆放杂物的、厚实沉重的松木桌子上一拍。
没有预想中的巨响。
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朽木断裂的“咔嚓”声。
那张厚达数寸的松木桌面，以他手掌落下的地方为中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哗啦一声，整张桌子竟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坍塌下去，化作一地碎木块，上面的铁料、工具叮叮当散落一地。
而男人拍下的那只右手，已然收回，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打磨着手中那柄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腰刀。
“这刀，”他头也不抬，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使不动。”
铺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炉火还在熊熊燃烧，发出呼呼的声响，以及砂轮摩擦刀身的沙沙声。
洛清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面色依旧平静，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一掌，举重若轻，内力之深，掌控之精妙，已臻化境。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退役老兵，甚至不是一般军中高手所能拥有的实力。
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沈砚川。
十年了。他终于站在了这个仇人的面前。如此之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能看清对方眉宇间每一道风霜的刻痕。
仇恨的毒焰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骨髓里发出的、渴望复仇的嘶鸣。
但他不能动。
此刻动手，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沈砚川方才显露的那一手，深不可测。而且，此地是他的藏身之所，必有布置。更重要的是，洛清岚想要的不止是沈砚川的命，他还要弄清楚当年的全部真相，揪出所有参与者和幕后黑手。
他需要忍耐。需要等待最佳的时机。
洛清岚缓缓松开了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略显尴尬和畏惧的笑容，仿佛被对方那一掌之威所震慑。
“既然……既然掌柜的说使不动，那……那便算了。”他后退了一步，语气带着刻意的退缩，“打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牵起自己的马，步履看似有些匆忙地离开了铁匠铺，融入了黑水堡灰暗寒冷的街道。
铁匠铺内，沈砚川打磨刀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望向洛清岚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冷光。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抹去刀身上最后一点磨石留下的痕迹，那森寒的刃口，映照出他古井无波的脸庞。
北风依旧在堡外呼啸，卷起千堆雪。
寒镇初见，暗流已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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