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细缕袅袅，自香炉中升腾，弥散在室内。窗外市井的喧嚣如隔重山，无法叨扰半分此室的寂静。
小书童端着茶水而来，动作急切而毛躁。
眼见小书童脚下一崴，连人带茶向前扑倒的刹那，一股无形气劲忽地将他托起，稳稳扶正。他惊魂未定，抬眼望去，眼底的惊慌顿时被惊羡替代。
那抄经的黑衣青年仍低眸看着经卷，单手握笔书写，另一只手却随意抬指一并，凌空一点。
茶壶应势而起，悬空倾泻，水流如练，注杯无声。不过瞬息，几盏清茶已依次落于案上，分毫不响。
室内烛火纹丝不动，唯有墨香与茶烟，静默交融。
老师责备的瞧了眼书童，似是埋怨他毛躁的性子，又瞧了眼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眼底带起些许笑意，书童吐吐舌头，乖巧的爬上椅子。
面前忽然多了块饴糖，书童满心欢喜的接过。不安分的打量着那和自家师傅对坐的黑衣青年，想到方才那神仙似的手段，乌溜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好奇和懵懂。
黑衣男人出尘的容貌让人移不开眼睛，连眉眼都带着些不惹世俗的淡漠清冷，背脊挺得笔直，仪态优雅端庄，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执笔如磐石，安静的书写着。
而他的师傅，那个和蔼的须发皆白的老人则捻着胡须，仔细地翻看着手里的书卷，室内只剩细微的翻书声响。
这般安静，终是让那心性活泼的书童如坐针毡。他悄悄挪动了下发麻的腿脚，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溜出门去了。
片刻，老人将手中书卷放在案上，赞赏道:“十年未见，你这笔锋，倒是愈发峻峭逼人。”
幽长风并未抬眉，手腕运力如常，墨迹宛若剑痕透纸，“圆滑的手段，与我而言，并无用处。”
语罢，幽长风恰好搁笔，将抄就的经卷递过。老人此次未再看，只起身接过，将其置于旁案，看向眼前的青年，万般言语皆化为一声慨然叹息。
檀香氤氲，青烟徐徐。
老人声音平缓，如投石入潭，“此番阳翟谪仙之事，你有何看法？”
幽长风并未立刻回应。
他端坐如松，一双琉璃似的眼珠清透得不似凡人，此刻正静默地落在对面老者身上，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太傅认为如何？”
眼前这个老人，是当朝告老还乡的太子太傅，在阳翟城内开了间书肆，清闲度日，颐养天年。
老人指尖慢捻白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王爷不日将亲临阳翟。”
幽长风听到这个消息眼底浮现了然之色。
又听闻太傅道：“真仙存在尚代查明，不过阳翟此事牵扯到上古魔兵。”他看向幽长风，指了指他身旁的黑匣，语气复杂：“连渊王之子，也在数日前到了阳翟。”
幽长风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位太傅说这话的意思。
“恰巧，那人你也认识，”太傅缓缓起身，踱至窗边，目光投向窗外尘世的纷扰喧嚣，并未留意身后之人的疑惑，“正是与你一同走过神宫彼岸之人。”
他话音落下刹那，幽长风置于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指节微弯，倏地收紧，泄露了刹那间被扰乱的心神。
太傅忽然叹了口气：“这位小王爷，性子倒是刁钻古怪，来到阳翟时的第一日便烧了府衙，又当众掌掴秦盟主之子……”
幽长风微微一愣。
想到记忆里那静默纤细的人儿，再一听太傅所言，面上带着些许迷茫。
他们俩是同一人？
寂静在室内蔓延。
良久，他喉结微动，声音听来竟似比平日低哑了几分：“他……何名？”
“表字昼澜，”太傅闻言回过身，望着这个沉静如水的男人，清晰地吐出那个人名字，“渊昼澜。”
幽长风心弦激颤，他不曾想，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渊昼澜……昼澜……澜……
太傅言至于此，他看着幽长风，语气都沉凝几分：“渊王镇守北境，素不插手人世纷争。唯独十年前，突兀现身龙京，不出一日便又重返北境。”他声音愈发低沉，脸上也罕见的带了些许凝重，以及些许幽长风看不懂的深意，“此番阳翟异动，竟让这位王爷之子亲身入局……这天下，恐怕没有几天太平日子了。”
幽长风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老人，神情依旧寂静无波。
太傅的眼神复杂的望着这个俊美如谪仙的男人，毫不掩饰的凝重担忧，无论是十年前，亦或是现在，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终归是不忍这么一个本该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万劫不复。
自他十年前眼前的人只身入神宫时便该阻拦的，十年后再次相见，却是要见阳翟真仙……
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缓缓摇头，“你本非此局之人，又何苦入局？”
幽长风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皮肤带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恍如冰玉，只眼底深处似有暗流无声涌动。
太傅却感觉自己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得难以呼吸，心下大骇，震惊的望着眼前的青年。
那一瞬，幽长风恍若又听见那幽远空谷的声音，穿透识海，低回不绝：
若汝意难平，若汝情未却，便以身入局……
再抬眼时，他眸中已是一片清定，四周冰冷的威压也顷刻间消弭。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碎玉坠地：
“……因为，我不甘。”
他稍顿，复又开口，似将万千心绪压进这寥寥几字之中：
“我亦不平。”
书肆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喧嚣繁华。
幽长风拜别太傅，正要转身离去，衣角却被人轻轻拽住。
低头一看，是那个闲不住的小书童，也不知道上哪撒野去了，脸上带着些灰土，但此刻正仰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他，声音里满是天真与好奇：
“幽公子，你生得真好看，像极了话本里描写的仙人……你是神仙吗？”
幽长风沉默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太傅已伸出手，将小童拉回身侧，苍老的声音温和却笃定：
“这世间，并无神仙。若真有——”他目光深远，语气沉凝，“那也是凡人一步步搏出来、熬出来的路。”
书童似懂非懂，看看幽长风，又看看自家师傅，咬着手指，一脸的茫然不解。
老人转而看向幽长风，眼神里含着未尽之意：“你若决意要查，便去寻困济房吧，离此处西南方约四十里地有一村为杏花村，这村里的人是最后搬到困济房的，东街尽头那家客栈的老板也在寻困济房。至于这间书肆……”
他语声微顿，终是道：“往后，莫要再来了。”
“太傅保重。”
他再度双手交叠，躬身向太傅行了一个至敬至重的大礼，这一拜，比以往都更为长久。
老人久久的望着他，见他随即毅然转身，玄衣拂过门槛，身影渐次融入门外流转的天光之中。
暮色四合，他步出书肆，抬眼见长街入夜，灯火次第亮起，人流反而较白日更稠密了几分。
自苍王摄政，力排众议在几个大城首开宵禁之例，这延续数百年的夜禁条令便如冰雪遇阳，渐次消融。喧嚣人语、暖黄光影漫过青石街面，竟织就出一幅他少时未曾得见的盛世烟火图景。
幽长风立于这蓬勃的烟火气中，身量颀长，似一尊礁石，在人潮边缘伫立。
前太傅的话语又一次无声地碾过心头：
“这人间苦，世人皆苦……逍遥，你本该逍遥一生，为何偏偏……选了最难的一条路。”
他当时只是静默地望着对方，沉静得像一口枯井，许久，才轻声道：
“澹台逍遥，十年前就死了。”
是啊，死了。
死在那片断壁残垣之下，死在那个用刀刻下他名字的人身旁，死在万鬼撕扯分食的剧痛与绝望里。
曾经龙吟阁的少阁主，连同他的姓，早已一同焚灭于冲天的烈焰，化为满地焦灰。
如今这副躯壳之内，寻不到半分澹台逍遥的影子。
若不是前几日他五感初复，虚弱不堪晕倒街头，被恰巧路过的太傅认出几分故人痕迹，执意将他带回这间书肆照料……
他们之间，本不该再有任何交集。
他只是幽长风。
散修……幽长风。
再度抬眼时，便已收敛了所有情绪。幽长风正欲前行，周遭人群却骤然如潮水般汹涌推挤起来。
他脚步一顿，静立原地，即便有人撞到他也无法令他挪动半步。目光冷然向前扫去。
只见几名膀大腰圆、家丁模样的人正粗鲁地推搡开两侧行人，口中呼喝，动作蛮横，硬生生在熙攘街市间清出一条通道。
为首一人甚至扬起了手中长鞭，毫不留情地向四周挥去。鞭风凌厉，惊得人群慌忙四散，惊呼与哭叫零星响起。
幽长风本不欲多事，正待侧身避开，却只闻一道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自前方猛地袭来！
目标明确，直直冲着他来的！
他身形倏忽轻动，如夜风拂影，悄无声息地错步移开。那长鞭一击落空，狠狠抽打在地面上，带着刺耳的空气爆裂之声，扬起一片灰尘。
随即，一道戏谑又跋扈的声音高声响起：
“呦呵！你个贱民，还敢躲？”
那几个家丁瞧见自家少爷找到了新的乐子，纷纷围上来，如同一堵肉墙将这个黑衣男人围堵在圈内。
“在这阳翟，还没人敢躲本小爷的鞭子。”那纨绔骑着高头大马，手上收束着鞭子，倨傲的居高临下俯视这个背着黑匣的男人。
这就是那泥腿子说的黑匣？
纨绔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暗道：果然是好宝贝！
“公子如此做派，好生狂妄。”
幽长风声音冷然，抬眸望去，那一瞬，他瞳孔骤然收紧。
胸腔里的心跳猛地一颤，继而如擂鼓般撞击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又重又急，几乎撞得他耳膜嗡鸣。
他根本没有去看那高坐马背上、姿态张扬的纨绔子弟。
他的全部目光，越过纨绔，死死锁在了不远处的酒楼边上。
那人正静静立在阑干旁，墨发由一根红绳随意束起，一身红底黑袍在灯火下流淌着暗金纹路，雍容中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妖异。
是他！
真的是他！！
虽说入了夜他这双眼便失去了作用，但却有别的方式能看到，甚至比白日里，更为清晰！
十年光阴仿佛只在他身上轻轻拂过。身量更高了，骨架却依旧纤瘦挺拔，面容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艳丽，羊脂玉般的肌肤衬着精致五官，昳丽如妖。尤其是那双瑰紫色的眼眸，似盛着碎星与深渊，让人望一眼便想沉溺。
此刻，他正微蹙着眉望向楼下纨绔，眼底一闪而过的厌烦与倦意，冰冷如刃，分毫不差地刺入幽长风心底。
紧接着，似是被这灼热注视惊动，那双漂亮的紫眸倏然看来。没有惊愕，没有回避，只有一片平静到令人心悸的深邃，直直迎上了幽长风的视线。
只是一眼。
幽长风却觉得心弦狠狠一颤，四周所有喧嚣霎时退去，连着那纨绔尖利的叫骂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时光倒流，山河逆转，他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黑暗的神宫，他浑身无力，身体几近崩溃的瘫在地上，彼岸花艳红如火，灼烧满眼鲜红。
然后，他看见那人向他伸出手。
以及，那双自此烙印在他心魂深处的紫色眼眸。
幽长风只见他忽然勾起一抹笑，宛若绝艳毒花骤然绽放，美得惊心，也危险得刺骨。指尖在栏杆上不紧不慢地敲击，那双星河般璀璨的紫眸，饶有兴味地扫过全场，如同在审视一群落入网中、徒劳挣扎的猎物。
他忽然抬起手指对他虚虚一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的笑愈发妖艳诡美，好似妖姬，欲夺人心神。
这是何意？是警告他……还是另有目的？
幽长风不解，旋即睫羽低垂，掩去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那笑容太陌生，与记忆里的犹如白纸一般的人仿佛判若两人，却又如毒药，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他猛的意识到自己被蛊惑了，下意识的迈步要走，那纨绔尖锐刺耳的嗓音再度扎来：
“大胆贱民！本公子准你走了吗？！把你背上那东西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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