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身边人平稳悠长的呼吸。颜希言却毫无预兆地醒了。
意识回笼的瞬间，黑暗压了下来，沉甸甸的。他眨了眨眼，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借着窗帘缝隙里漏进的一点月光，能隐约看到天花板的轮廓。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他轻轻翻了个身，面向沈渝珩那边。
沈渝珩睡得很沉，背对着他，肩胛骨的线条在薄被下勾勒出清晰的弧度。他似乎永远保持着一种克制的睡姿，连翻身都很少。
颜希言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毫无征兆地，那个被他努力深埋的雨夜，又一次蛮横地撞进脑海里。
也是这样的黑暗，但更冷，更潮湿。公园里那盏坏掉的路灯，忽明忽灭，像嘲弄的眼睛。长长的木椅子，冰凉刺骨，坐得他屁股都麻了。
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急促又不耐烦的调子：“言言乖，就在这里等妈妈，千万别走开，妈妈马上回来。”
他信了。八岁的孩子，怎么会不信妈妈的话呢？
他攥着小拳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妈妈离开的方向，一眨不眨。路灯把妈妈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然后那影子也消失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模糊的、别人家的笑声。
他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妈妈就回来了。数到一千。数到眼睛发酸，数字在脑子里打结。
天一点点黑透。路灯坏掉的那盏，最终彻底熄灭了。
然后，雨滴砸了下来。很大，很冷，打在他的脸上、胳膊上，生疼。他缩起肩膀，往椅子下面躲，可那点地方根本挡不住雨。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用手抹掉，可刚抹干，新的雨水又流下来。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开始打颤。
他还是盯着那个方向。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妈妈说了，要等。妈妈马上就来。
可是没有。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像要把一切都淹没。公园里早就空无一人。他被遗弃在这场冰冷的暴雨里，像一个被随手丢掉的、多余的玩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种灭顶的恐慌和绝望。他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混着雨水，又咸又涩。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雨水冲走了，消失掉了。
就在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连期待都变得麻木的时候，一把小小的伞，突兀地撑在了他的头顶。
雨声好像一下子被隔远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雨水糊住了视线，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比他高一点的身影。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像一把利刃，劈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雨幕。
“要不要跟我回家？”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对方。借着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他看清了那双眼睛。很特别的颜色，像傍晚天空最后沉淀下去的紫，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却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定的力量。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用力地点了头。小手怯生生地、试探地伸了出去，抓住了对方微凉的指尖。
那只手顿了顿，然后反手握住了他的，很稳，很有力，把他从冰冷的长椅上拉了起来。
伞大部分倾向他这边。那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半个肩膀淋在雨里，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回了那个从此成为他“家”的地方。
……
回忆像冰冷潮湿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颜希言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发疼。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种被遗弃在无边雨夜里的冰冷和绝望，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下意识地往沈渝珩那边靠了靠，似乎想汲取一点温暖，驱散记忆里的寒气。
被子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原本背对着他的沈渝珩，忽然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颜希言立刻屏住呼吸，僵住不动，以为自己吵醒了他。
但沈渝珩并没有醒。他只是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变成了面对颜希言的姿势。他的呼吸依旧均匀悠长，睡颜平静，褪去了白日的冷硬，显得有些柔和。
一只手臂随意地搭了过来，正好横在颜希言的腰间，手掌虚虚地贴着他的后背。
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颜希言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脏像是停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发麻。
沈渝珩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带着一点干净的气息。那只搭在他背后的手，沉甸甸的，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记忆里那场冰冷的暴雨，那只伸过来的、微凉的手，和此刻腰间真实的、温热的触感，跨越了九年的时光，突兀地重叠在一起。
那个雨夜里，是这只手把他从绝望中拉了出来。
而现在，依旧是这只手，在无意识的睡梦中，将他圈进了一个安全的领域。
颜希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怕一点点动静，就会惊扰了这片刻的、如同偷来的温暖。
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泛起一阵酸涩。
他慢慢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沈渝珩的胸口。隔着一层布料，能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声，有力地敲击着他的耳膜，奇异地安抚了他心里那个破洞灌进的冷风。
被遗弃的恐慌，在那个雨夜被沈渝珩斩断。而此刻，这种深植于骨髓的不安，似乎正被这无意识的拥抱和沉稳的心跳，一点点熨平。
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极轻极轻地，往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又靠紧了一点点。
沈渝珩在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搭在他背后的手无意识地收拢了些，将他更近地圈进怀里，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听不清内容。
颜希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安静地滑落，渗进沈渝珩的睡衣里，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
但他心里那片荒芜冰冷的旷野，却仿佛终于迎来了迟来的春日，冰雪消融，暖意丛生。
窗外的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温柔地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颜希言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背后的温热，记忆里冰冷的雨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此刻真实的温暖和安宁取代。
他在这个怀抱里，重新找到了呼吸的节奏。
睡意终于再次袭来，像温暖的海浪，将他轻轻包裹。
这一次，他没有再梦见那个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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