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纪箴乃是堂堂正正俞城本地人，怎么能在将军庙上矮一截气焰！于是纪箴思考一阵，挑了个边角回复：“谁痴迷历史了。”
卢宸：“……”
重点是这个吗。
纪箴的家距离将军庙并不远，两个人在路上还没有说几句，地方就到了。
将军庙。
规定要在将军庙前的广场上先集合，纪箴一抬头，就被界限分明的两个班惊到了。
他想过两个班级或许会剑拔弩张，或许会针锋相对，但如此楚河汉界井然有序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一抬头，看到王沂明和李桦，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李桦是十六班的班主任，同时也任两个班级的地理老师，和王沂明大概是穿同一条裤子都不为过的关系。
也因此，十五十六兄弟班的关系除了宿敌之外，再蒙上了一层暧昧的阴影。
这俩班级犹如双胞胎一般打断骨头连着筋，各种活动都只能一同参与。虽然平日里总是擦出火星，但在有老师的情况下，为了不让老师难做，都会不约而同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殊不知平静粉饰的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纪箴和卢宸站到队列里，正遇上了陈振下发零食。
纪箴略感意外：“这是班费买的？”
班费是全体成员的资金，但远足却有近半数同学都没有参与，如果是用班费购置远足零食的话，未免会对未参与的同学不公平。
不过陈振解释道：“不是，是王老板自掏腰包买的。”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极为隐蔽地朝旁边伸了伸手指：“隔壁也买了。”
纪箴闻言抬头看去，他和十六班之间没什么恩恩怨怨，对待十六班也一如平常，故没那么讲究，也不避之如蛇蝎，直接站在两个班级的交界处。
果不其然，十六班也在分发零食。
“不过……”陈振把剩下的零食递到卢宸手上，他们两个是最后到的，给完卢宸后手就空了，为免被隔壁听见，他又低下了声音道，“我刚刚偷偷数了数，我们班的零食比十六班多出一包薯片，这一局，十五班胜！”
纪箴：“……”
旁边的卢宸面露茫然。
陈振离开之后，隔壁班级的最后人员也到了，班长下来送零食，纪箴站得近，听到他们也在说王沂明和李桦自费买零食的事情。
他听到隔壁班班长说：“虽然我们的零食少了他们一包薯片，但是我们的饮料是双份的，这一局，十六班胜！”
纪箴：“……”
哇塞。
大家还真是宿敌啊。
纪箴打开了橙汁，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卢宸开口：“你们……”
“正常，”纪箴司空见惯：“兄弟班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到了，两个班的班长开始点名，纪箴和卢宸都应了一声，而后王沂明和李桦开始说着注意事项。纪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落到不远处的将军庙上。
将军庙的故事本就失真，此前一直没落，最近才得到政府重视准备开始翻修，但也难掩破财萧索之感。
暗红漆柱和金光顶宇，都有些掉色。
沉默一会儿，纪箴突然问道：“你在路上问我将军庙的事情，你知道将军庙的往事吗？”
话问出口他才觉得自己有点荒谬了，卢宸并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卢宸又怎么会知道。
但出乎意料的，卢宸却说：“知道啊。”
纪箴奇怪地转过头来，又听卢宸狡黠地笑了笑：“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玉兰之事，我告诉你将军庙之事。”
纪箴：“……”
纪箴又把头转了回去：“其实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将军庙的事情。”
卢宸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座将军庙供奉的是大周朝的一位将军，将军先于西北统帅兵马，后转入京城。这位将军的老家在江南，也就是此地。”
虽然纪箴没有答应，但卢宸还是开口了。
纪箴愣愣听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卢宸看着他的眼睛：“梦见的。”
纪箴：“……”
纪箴刚想说一句荒谬，但联想到最近他们两个的梦都有些不同寻常，这回梦见将军庙往事，没准还有极大可能是真的。
“这么说，这座将军庙连来历都失传了，一定是无人上心，”纪箴说，“那位将军难道是不受百姓爱戴，或者朝廷严厉打压？”
卢宸也仅凭直觉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不是。”
一时之间无话。
恰逢这时一阵喧闹，王沂明和李桦讲完了注意事项，让他们自由活动。
卢宸拉上了纪箴的手，朝将军庙主体走去：“走吧，反正我们现在讨论不出什么，不如凑近了去瞧一瞧？”
纪箴没有异议。
奇怪的是，对于直接牵着手的亲密行为，一旦行为发起者是卢宸，他好像也不会觉出反感，虽然他们才认识不久。
他的目光落到交错的手腕上，任由卢宸带着。
从广场到庙上有段台阶，不算特别长，纪箴一步一阶，忽然有些话福至心灵，他慢慢说给卢宸听：“我小时候家里人平时工作忙，也没有那么多存款资金去旅游，就一直没有出过俞城。
“不过爸妈工作虽然忙，但只要一得闲就会带我到处逛，尤其是这座将军庙，来过不下上百次。
“他们说，虽然没办法出去开眼界，但也可以多在俞城走走看看，故乡的文化底蕴，我需要熟悉到刻入骨子里。”
卢宸安静听他讲往事，知道他正陷在回忆里，并不做打扰。
纪箴转头道：“你呢，你的家乡在哪里，有什么特殊的记忆吗？”
卢宸回他：“我没有家乡。”
纪箴闻言愣了愣。
卢宸看见他表情呆呆的，不由得笑了一声：“纪箴，其实我开始做梦的时间比你早。
“我常常会梦见深色宫门，四方天地。院里几乎都是桃红柳绿，只有书房，书房窗前有一株雪白的玉兰，玉兰树下有一袭瘦削身影，总是撑着一把伞在窗下，不知道是等我还是看我，视线一路从打开了的窗口溜进来，撞进我的眼睛里。我的心脏也跟着一起重重一跳，浑身都烧热起来，小时候不懂，等长大了一点我才明白，那样缠绵暧昧的视线不是撞进我的眼睛里，是撞进了我的心里。
“梦里的他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纪箴。”
卢宸越说靠得越近，等那句千回百转的姓名落定，他已经快与纪箴鼻尖相触。
纪箴下意识张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卢宸的目光流连过他潋滟的唇峰，见他被震得几乎静止了的表情，还不肯放过他似的接着开口。
“后来随着我年龄越来越长，梦里也开始出现新的内容。我梦见我起身将你牵了进来，我们说过几句话，我将你抵在桌案前，两只手箍住你的身躯，你说案几太凉，我就把手掌垫在你的身下，你终于放轻松，但还是喊疼，伏在我肩膀低低地哭，眼泪落在我肩窝，是滚烫的。慌乱间打翻了笔墨纸砚，浓黑墨珠溅到了你的身上，你皱起了眉，而我拿起了毛笔——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春/梦，纪箴。”
纪箴被他这样大胆张狂的言论吓得一时间不敢动作，等骤然回过神，连忙后退几步保持距离，还不免嗔怒：“你怎么……”
卢宸早有所料，从容地换了一副正经的样子，又拐回了刚开始那个话题：“所以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是自己生活着的地方是故乡，还是梦里那个地方和人才是故乡。”
纪箴：“……”
面前的人才刚刚露出禽兽的一角，又不着痕迹地变回了正人君子，他的怒气像是一拳打在了空气里，没来得及发泄，于是返还到了自己身上，倒是把自己搅得心堵。
更让人心悸的是，他知道那番堪称流氓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
毕竟前不久在梦里接吻时的酥麻感，他到现在还记得。
只是撬开了牙关，他就腿软得站不住。
卢宸倒是接受得毫无压力，或者说，压力曾经有，但在这么多年的磋磨中逐渐地砍去棱角、缴械投降，此刻的他比纪箴要平静得多。
他们的手还握着没有松开，于是他就继续牵着纪箴往里处走，不知道为什么，牵着的人速度变得很慢很慢。
卢宸也不在意，接着闲聊：“虽然梦境的内容很无厘头，但每次都有一株玉兰在旁边，所以我猜，玉兰会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你觉得呢？”
纪箴：“嗯？哦，我觉得也是。”
卢宸又问：“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对情人借你我梦境来延续他们的故事，一种是这对情人就是我们的前生，你觉得是哪种？”
纪箴应声：“不知道，随便吧。”
“……”
卢宸转过头来看他。
这一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将军庙的庙前，能一眼看见大堂陈设。纪箴还是不太习惯和卢宸对视，只好往前看去，目光无意落在身前将军庙主屋正中央里，不免有点出神。
不知道是谁在香炉里点了几根高香，此刻香烟升腾缠绕，在空中勾勒出几缕漂泊的白来。
这是这个将军的结局。
受世人供奉，永垂不朽。
恍然间，数十年的记忆、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有如潮水一般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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