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执了长剑立于黑色阁楼前,她浑身杀意凛凛,冷笑一声道:“你早露了破绽。”
“哦?”那人听闻此言,坐直了身子道:“不可能,从未有人参透我的幻术。你必定是为了活命,狠心杀害自己的师父,这才凑巧破了我的幻境。”
“你心术卑劣,妄以己之恶度人之心。但我师父岂会因他人之死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更不会让我牺牲元神去救别人。而且——”青羽顿了一下,继续道:“师父一年前外出寻人,回来后额上便有了一道长疤,而刚才幻境中之人,额上却是一片光洁。我知你是用我心中师父的样子幻化出她的容貌,殊不知,师父去年回来之后不久便又远行,而我心中早已习惯她容貌未曾受损的样子。你以幻境为法,勾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从而欺骗别人心甘情愿地献上元神。妖孽,这便是你的修炼之法,对吗?”
妖孽嬉笑一声,说道:“如何算得上欺骗?沉迷幻术之人,自己堪不破心中的疑惑、愤懑、哀愁、恐惧抑或是遗憾,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的奉上自己的元神,他们在幻境中含笑而终,这何尝不是帮他们实现了心愿?我这是在成全他们,让他们能够安然辞世,遗恨尽消。”
“残害生灵,竟还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我不知你用了何种妖术,窥探到人心中最柔软脆弱的部分。但这份脆弱或许是因为爱,亦可能是因为某种不幸。而你却借此编织虚假幻境,诱使命数未尽之人自戕。你剥夺他人性命,不过为满足自身修行私欲,何须假借崇高之名?而且,我不信你心中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也不信你会永远心无惧意。你就不怕终有一日,会遭此术反噬,自食恶果吗?”
“那又如何?”他放肆地笑了起来:“如今我坐拥边春山,麾下门徒无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待我神功大成,我便是这四海八荒内的主宰,到时候,区区凌云宗算得了什么,千年前妖王苍梧和魔尊玄商惨败于修仙门派之手,是他们懦弱无能,妖魔两界的霸业,最终只能由我来完成。”
“痴心妄想!”青羽淡漠道,“死到临头了,还做你的春秋大梦。”她将长剑往前一指,声音冷若冰霜,“将那些无辜之人放了,不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小小年纪,跟那些老道士学的一般老气横秋,怎么?我放了他们,你今日便不杀我?真是可笑。”他咯咯地又笑了起来,翘起兰花指,将鬓边一缕红发绕在指尖,“别这么瞪着我,女子太凶,不是好事,我不喜欢。”
“我管你喜不喜欢。看招!”
“欸?慢着——你不看看你的小情郎?他在幻境之中可是拼命寻你呢。你倒是狠心,将他忘在了九霄云外。”妖物手中执了把铜镜,在镜中左右瞧了一会儿,将手中那缕头发绕在了耳后,才复又转头道:“我观他现在状况似乎不太好,若你杀了我,就不怕他永远困在幻境中?可惜啊可惜——你的小情郎——倒是颇有些姿色——”
“或者——”他望着青羽,似认真思索道:“我也可以先杀了你,再放他出来,让他陪我。”
“哼!”青羽冷笑一声,“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喜欢男人,他只会想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这可由不得他。”妖物将手中铜镜往空中一抛,那铜镜旋转着升至黑色楼阁上空,变成一扇圆形拱门那般巨大。
镜中云开雾散,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来。
少年衣衫褴褛,大片大片苍白的肌肤裸露在昏暗的空气里,一道道已经凝固的褐色血痕触目惊心。他身材瘦削非常,衣服松松地挂在身子上,脸上也尽是脏污,头发乱糟糟的垂在眼前,但却掩不住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琥珀色眸子。
令狐渊有一瞬的恍惚,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这是梦吗?还是现实?难道说,他一直在这里,从未逃出去过?仙气缭绕的灵山,慈眉善目的长者,波澜壮阔的大海,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浮在云雾中的浮州山,还有那个眼如清泉的女子……
这些,都是他的幻想吗?是他绝望到极致中的幻觉吗?到底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现实?他重新入了噩梦?还是刚从美梦中醒来?他刚才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会站在这里?
他的记忆像是与眼前光怪陆离而又错综复杂的古怪枝干交织在一起,丝毫辨不清头绪。
天色是灰濛濛的,满面压了下来,嶙峋交错的黑灰色树枝像是漫天漫天地织就了一个的密不通风的笼子,银白色的浓雾在这凝滞的空气里穿梭,游荡,久久不散。
这里是阴暗的、潮湿的、灰败死气的。
令狐渊不知道自己手中何时多了一把剑,他将长剑横于眼前,银色的光芒泛在幽暗的林中。
这是不是意味着,现在是梦境,而那些明亮通透的画面是真实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头痛欲裂,宛如重锤敲击,他抱住头,残破的衣袖从干枯如柴的双臂上滑了下去,露出疤痕遍布的肌肤来。
他跪倒在地上,头低垂着,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那修长的脊背单薄而脆弱。
终于,他放下了双手,双拳紧紧握着,就那么静静的跪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满是倔强与不甘。
而后,他不死心的呼唤出声:“叶青羽——”他试探着,他想证明那些光亮与欢笑不是幻境,但无人回应,这里只有靡靡滞重的潮湿与灰暗。
可是青羽听到这声呼唤,却是如遭重击,她望着铜镜中那个瘦弱单薄倔强的少年,心里像被挖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她想起来自己独自在浮州山上的那些年年月月,她也曾这样不知所措,心中霎时间被空寂填满,既酸涩又惶恐——
令狐渊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一瞬间的挫败感,而后他抬头望了幽暗的树林一眼,站起身提了剑朝前方走去。
腹中升起一股强烈的饥饿感,这感觉曾经无数次的出现过。他想起来那鲜红如血的果子,那无处不在的扭曲的灰黑枝干,还有那柔软的落满腐叶的草地……
他终于又见到了那株尸树,红彤彤的果子坠在叶间,在迷蒙的雾气里透着股幽暗的紫红色。
令狐渊舌尖生津,不自觉地便向尸树走去。
他脚步沉重,踏过那片有着厚厚落叶和杂草的土地,站在参天的树木下。然而,等他正要伸手摘下果子的时候,这些果子竟然纷纷掉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阴暗潮湿的地面像是一张妖兽的巨口,将这仅有的裹腹之物全部吞入其中。
枝干张牙舞爪的伸了过来,像是海底巨兽的黑色触手,看似柔软却尖利非常,往少年的周身围拢了过来。
少年拔剑劈砍,那些枝干却像无孔不入,四面八方地钻进人的眼眸深处。
他又被刺中了,浑身鲜血淋淋,滴答滴答的落在灰褐色的地面上,那地面彷佛柔波滚动,缓缓地起伏。
树上不知何时又长了果子,青翠欲滴。
令狐渊被禁锢在树下,不得动弹。
突然,那些尖利的枝干缩了回去,令狐渊失去支撑,终于倒在了地上,他衣襟大开,血迹沾染在白色的袍子上,耀眼而刺目。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黑色纱袍,背上那朵曼陀罗花似乎开得正艳。
“小鬼,你又受伤了。”声音凉如碎冰,没有一丝温度,“叫我声师父,我便帮你疗伤。”
令狐渊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还在为那只死去的兔子难过?”那人轻笑一声,说道:“那可是你亲手杀的。”
灰色的雾气升腾而起,那人消失不见,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寸长的匕首,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一只兔子的白色皮毛上,触目惊心。他看到那银色利刃里的倒影,少年苍白的脸上满是温热的血……
画面一转,他被一个左眼空洞凹陷的男子提了后领,穿梭在秋日萧瑟的云海中,扑面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
他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青丘国涂山氏落了雪的院子里,那院中有株梅花开的正盛,他摘下一朵,却被人狠狠碾碎,四面八方传来“野种、杂种”的嬉笑声,这些声音时远时近,像是平静湖面上的一圈圈涟漪,久久回荡在脑海中。
忽而,他像是回到了青要山,大片大片的黄花开满在暮霭西沉的原野上,薄雾之中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的面容被隐在雾气里,模模糊糊。
“娘?”令狐渊不禁喊道,他向那团雾气冲了过去,想要看到那张已然模糊于记忆中的严厉而又温柔的面容,可那雾气始终离他一段距离,他怎么也追不上,穿不透。
“渊儿……”妇人的声音温柔而哀伤,“你可曾想过爹娘?是爹娘对不住你,多年来未尽抚养之责。”
少年突然停了下来,语气中充满愤怒与不解,“不!我从未想过你,我恨你!”他阴鸷地盯着眼前模糊的身影,伸手往妇人身旁的男子身上一指,质问道:“就是为了他——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你便舍弃了你的儿子,甘愿与他一起殉情,那你为何要生下我?既然生下我,为何要抛弃我?”
“渊……”男子刚想开口,便被少年打断,“我虽然身上流着你的血,但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想杀了他吗?”一阵阵嘶哑的,带着诱惑的声音响起,“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寄人篱下,受人欺侮;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失去至亲,遭受磨难;都是因为他,你才会心脉受损,功力无法突破。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他?那就杀了他吧……杀了他……杀了他……”这声音彷佛冬日夜晚阴寒的风,从四面八方冲进令狐渊的耳膜里。
是谁,窥破他无数个日夜心中的隐秘与恨意?
他转身四顾,看到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失去左眼的男子——这个曾经诱他离开青丘国,囚禁他、殴打他、虐待他的有苏氏狐妖。
当年,他离开青丘国之时只有六岁,曾遭此妖蒙蔽,一直视其为自己的同类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在遭受了无数次的折磨后,他依然害怕其抛弃自己。
直到,此妖将他弃至人间炼狱一般的尸山任他自生自灭,直到,他后来知晓了涂山氏和有苏氏的世代恩怨,才知此人只不过是想以折磨自己而发泄对涂山氏的恨意。
“你难道不想手刃涂山玉?现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你照我所说的做,你便一定能杀了他。是他拿走了你的内丹,让你饱受折磨。只要你杀了他,你便能得到他的内丹,你便能练就至高无上的法术,将那些欺侮你的人全都踩在脚下……”
这些话宛如利刃一寸寸地扎进他的脑海中,他不止一次的怨怼涂山玉——这个他名义上的父亲,一切悲剧的源头和罪魁祸首。他恨他和母亲生下自己,恨他抛妻弃子,恨他带母亲离开自己。
杀了他,便能得到内丹,修复自己受损的心脉。
可是,他真的要杀了他吗?手刃亲父?娘亲,会不会……
不,为何要考虑娘亲?她既然狠心的抛下他,为何还要替她考虑?
……
他的心中宛如掀起了滔天巨浪,左右摇摆,辨不清方向,迷失在了这片花海里……
不对!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他忽而反应过来。
霎时间,天旋地转,漫山遍野的花海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阴暗潮湿的尸山密林里。
少年趴在地上,眼前是一只黑色皂靴,那只靴子撵在了他枯瘦的右手上,钻心噬骨的疼,他咬牙不发一言,额头冷汗涔涔。
那人对他的反应似很不满意,眼中渗出阴鸷的光来,只见他取出一只玉瓶,在少年周身洒上了一种无色带有腥气的粉末。而后,他便退后几步,斜倚在十米外的树干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笑意来。
四周想起了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声响,满是崎岖枝干的山林深处一片昏暗,温热潮湿粘腻的雾气愈发浓重了。
那股令人齿寒自四面八方向他逼近,让这闷热潮湿的尸山升起了一丝阴冷之意,那千千万万、密密麻麻的声音逐渐汇聚,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终于,它们从灰黑色的浓雾里显露出来,成千上万双细小的红色的眼睛,正激动而狂热的涌向这满身伤痕的瘦弱少年。
是尸虫!上古时期,此地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浩劫,以致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些数量惊人的尸虫便是那些深埋地底、被岁月腐蚀的尸骸所孕育而生。
这些尸虫渐渐的在他周身聚拢,爬上他的脊背,噬咬他的皮肤,啃食他的骨髓。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满是尖针的黑洞里,那些尖针刺穿他的皮肤,要让他浑身的血液一点点流逝。
这场景,他似乎经历过一次,他记得,似乎有个穿了黑袍的女子救了他,是他的幻觉吗?
忽而,浑身的痛楚四缓了一瞬,面前有个影子覆了下来。
是那个反复无常、性情暴戾的黑袍女子吗?
面前之人渐渐蹲了下来——是有苏氏。
“想要解脱吗?不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痛楚……”
令狐渊抬起头来,看着有苏氏那黑黢黢空洞洞的左眼,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精神已有些涣散,浑身的气力几乎要消失殆尽……
“令狐渊!”青羽看着那镜中的少年不禁呼喊出声,她的心中浮起一阵无法控制的恐慌,“放他出来!”她提了剑朝那妖物刺去。
妖物灵巧避开,嬉笑道:“杀了我,他便要永远留在这幻境中,遭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若你心甘情愿的献上你的元神,我便帮你解脱……你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个错误……若你不曾出生,你便不会受此磨难……”有苏氏循循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