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寒鸟不鸣,转眼间已是两个月后。
岁末悄然来临了,整座帝都山变得银装素裹,玉树琼枝一望无际地蔓延到天边,宛若仙境。
兰华推开窗户,冷气忽地涌了进来,她深吸口气,院中的梅花传来一股清冽的香气。
雪下了整整三日,今日总算放晴,阳光洒在茫茫山间,映出亮晶晶的白。雪还未停,宛如柳絮一般慢慢悠悠地漂浮着。
她一步一步踏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上,心中沉静宛若此时此刻静谧幽远的天地。
满心思索着如何研制出能够控制妖兽的丹药,若能成功,以后他们这些弟子诛魔降妖,便会容易上许多。
身后长长的一串脚印,弯弯曲曲地延伸,直通往赤方峰后山的那座被竹林环绕的清幽小院。
这一会儿,她便不知不觉地行了颇远,兰华抬头向前方望去。
这片林子里矗立着一棵棵高大而苍翠的松树,透过落满积雪的树梢,她看到了远处赤方殿的红色檐角正在巍峨耸立着,鸱吻兽在初晨的日光中闪闪发亮。
雪花还在飘飞,让那庄严的大殿显现出一丝轻盈之态。
忽而,一阵鸟翅拍打之声响彻在幽静的树林间,白晃晃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兰华立刻闪避,绵密如沙的积雪飘散到枯叶堆叠的地面上,未发出丝毫声响,还有一些,恰好落在她的黑色皂靴上。
她跺了脚跺脚,将那亮晶晶的白震了下去。
这时,一只鸟儿从树梢俯冲下来,停到了她的肩头。
赤翼,黄尾,玄喙,双目,三足。这外观奇特的鸟儿,正是百花谷的传信之鸟——瞿如。
“是你!”兰华心中一喜,伸手抚了抚瞿如鸟绸缎一般熠熠生辉的羽翅。
此鸟颇通人性,歪着头,在兰华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
自她来到凌云宗,谷中从未传信,此次忽然来信,所为何事?这般想着,她已将那三寸来长的信笺取了下来。
短短六个字映入眼帘,兰华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她将信笺往手中一攥,加快脚步朝大殿的方向行去。
凌云宗的外门弟子,修炼之期总共三年,在这第一年里,除了外出进行降妖除魔之类的任务,原则之上并不能离开天爻城附近。
但事急从权,规矩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半个时辰之后,兰华已御剑而起,一路往东南方向飞去。
灰白萧瑟的山川渐渐远去,世界开始变得郁郁葱葱起来,刺骨的寒风亦被温凉的清风所替代。每当昏黄的落日从天际缓缓坠入云间,兰华便会落脚到最近的镇子,休憩一晚,等到晨曦初现,她便又御剑而起,整个白天,她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三日后,她终于抵达了中土东南端的援翼山。
援翼山连贯东方与南方,长约三百里,将大荒与中土分隔开来。
百花谷就处在援翼山再往东南的第三座山川——浮玉山深处,而这浮玉山,也就是南荒与东荒的交界。
大荒之中灵气稀薄,无法施展御剑之术,所以到达援翼山后,兰华便收了剑,准备翻越三座大山,回到百花谷。
在这连绵不绝的高大山脉中踽踽独行了两日后,青羽进入了毗邻援翼山的江浮山之内。
树木高大而粗壮,一根一根笔直地矗立着,直冲向天际。此地气候湿润,草木葳蕤碧绿,大片大片的水珠从那葱郁如盖的树叶上滑落下来。地上聚满了潮湿的水汽,将经年的枯枝落叶都浸润地暗了颜色。
兰华放下包裹,拿出一块干饼在口中嚼了嚼,包裹旁放着数颗她方才上山途中采摘的紫色果子。这果子名为紫盈果,只生长在附近几座山脉中,食之生津,清凉爽口,最能解渴。
她刚吃了没多久,只见天际忽然间暗了下来,乌云渐渐地密布在上空,浓稠而厚重,随着山风刮起,那云层开始迅速移动。
山雨欲来。
江浮山气候瞬息万变,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瞬便可能是瓢泼大雨。
得先找个地方避雨,兰华心道。
她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有座刀削斧刻般的高大石壁,遂将紫果放进包裹中,往石壁处行去。
果然,石壁左侧有个青白色的岩洞凹了进去,她加快了脚步。
天色愈来愈暗了,彷佛进入了冥冥夜色之中,狂风开始呼啸,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她还未走到,大雨已如注般倾倒了下来。
冷不防地被浇了个全身,她迅速捻诀念咒施起结界,然后继续在这目不辨物的瓢泼大雨中往岩洞的方向行去。
就在这时,脚下不知何物绊了她一脚,兰华一时不妨,摔倒在了满是雨水的地面上。
她本以为是横亘的朽木,或者崎岖的山石,却发现身下的触感却并非那般坚硬。
兰华朝身下一望,却是吃了一惊——竟是个人!
此人身穿黑衣,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只闻淡淡的血腥气。
一头黑发挡在脸上,辨不清面目,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苍白的嘴唇。
兰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气弱游丝,但幸好尚存生机。
她费力将他背起,深一脚浅一脚,继续艰难地朝前方走去。
大雨不知下了多久,天空暗得仿若黑夜,雨幕如帘般在洞口坠下,兰华在洞口设下结界,才不致让雨水飘落进来。
这里应当有樵夫避过山雨,或者本就是樵夫放置木材之处。有一捆绑好的枯枝放在岩洞最里面,兰华捻起火诀。
只见幽幽火光燃起,照亮了这昏暗的石洞。
那人发了高烧,满面通红,浑身战栗不止,脉象也越来越弱。
兰华先为他渡了些灵力,而后撬开了他的牙关,将一粒丸药放入他口中,而后在下颌上轻轻一敲,那粒药便自动滚了下去。
这药会暂时护住心脉,但身上的伤必须尽快医治。
她将此人身上的袍子剥下,只见一道可怖的刀口从左胸直蔓延到腰腹处,皮肉翻开,已生了脓疮。
在刮骨疗伤的当口,昏迷之中的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他虽双目紧闭,但浓黑的剑眉蹙起,看起来痛苦至极。
等到彻底清理了脓血,兰华在伤口上洒了药粉,而后取下架在火上的外袍,撕下一缕,包在了男子伤口上。
这一番下来,兰华出了一身薄汗,加上这五日来的奔波劳碌,她早已疲累不堪,不过今日又救得一人,她的心中很是宽慰。
诛魔降妖,本不是她们所追求,百花谷中亦有很多花妖和草妖,而救死扶伤,才是百花谷的使命和职责。可是这些年来,百花谷因为拥有珍稀的灵草和灵药,还有高明的医术,遭受到多方觊觎,不时会有外人侵扰,她的天分是谷中同辈弟子中最高的,故而师父师伯希望她去凌云宗修炼,将来才有能力保护百花谷。
信笺上的字历历在目——大长老病危,速归。
大长老虽然年迈,但身体硬朗,怎会突然病危呢?
她想尽快回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是望着地上这个重伤的人,她终是无法见死不救。
兰花长叹一声,心中是止不住的担忧。
身上的湿衣紧紧贴在身上,不知是雨还是汗。
山雨已经下了颇久了,薄暮中的深山有了些许寒意,她打了个冷颤,而后往火堆处挪了挪。
幽幽的火光映在石壁上,不住地在眼前晃动着。她觉得胸前暖融融的,身上的湿衣渐渐干了大半。
山洞外烟雨蒙蒙,天地仿似披上了一层淡蓝色的薄纱。
一阵困倦袭上她的心头。兰华看着那火光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似清晰又似朦胧,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
男子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伤口上又痛又痒,宛如万虫啃食。
他陷入了血腥可怖的梦魇之中,身后是阴魂不散的死士,还有宛若飞蝗的箭矢,再行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刀剑的铮鸣之声,混杂着数不清的凄厉的惨叫,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他几近窒息。
终于,他冲破了那带血的牢笼,看到了前方幽幽闪动着的朦胧火光。
透过那摇曳的火光,他看到一个身着月白色布衣的女子正靠在石壁上。
女子头上插了一支褐色木簪,将那头乌发简单挽起,她的双臂正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上,睡着了。
面容恬静而温和,一双细眉宛如远黛,衬得整个人更加清雅,仿似一朵春日白兰。
枯枝即将燃烧殆尽,升腾起灰白色的烟雾来,那女子皱了皱眉头,继而咳嗽几声,睁开眼来。
“你醒了?”女子望了过来。
黑衣男子想说话,却发现喉中干涩火辣,根本出不了声。
他挣扎着想起身,前胸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
“慢着!”女子来到他身旁,蹲下来道:“先别起身,你还很虚弱。”说着,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微笑道:“已经不烧了。”
雨已经停了,山中的茫茫的雾气转为墨蓝。
兰华道:“你待着别动,我去打点水来。“说完,她重又生起一堆火,然后转身出了山洞。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男子觉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山洞外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月色升起,葱茏茂密的树木在夜色中影影绰绰。
不知名的野兽呼啸声回荡在山间,一切声响都变得那般清晰,充斥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精神极度紧绷,为了躲避追杀,他变得风声鹤唳。
忽而,一阵急促细碎的声音从洞外传来,那声音在男子的耳中无限放大。
声音疾冲进洞中,男子执起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抛去。
急促的惨叫声猝然响起又戛然而止,男子侧头望去,见银色的匕首将一只灰色的野兔刺穿,挂在了发白的石壁上。
他出了一身冷汗,渐渐地又发起烧来,意识陷入昏沉之中……
清冽甘甜的滋味漫进口中,宛如玉液琼浆一般从喉中流下,干涩火辣的疼痛逐渐褪去,他迷蒙地睁开眼,又看到那个女子在他上方,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帮他上药。
女子的面容仿若一幅山水画卷,淡然幽静,不慌不忙,彷佛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他见过很多女子。不论是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还是飞扬跋扈的世家权贵,或是温柔缱绻的勾栏妓子……
但她跟他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她是什么人?独自一人在这深山中做什么?她是医者吗?
就在男子猜度兰华的时候,兰华也在揣摩他。
她看到了那只刺进石壁中的匕首。身负重伤还能有这分功力,他不会是普通人,他是谁,为什么落到如此田地?
“多谢姑娘!”男子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
“公子不必言谢,此乃医者本分,不足挂齿。”兰华淡然一笑。
男子又咳了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不一会儿便冷汗涔涔。
兰华在他身旁蹲下,两指并举,放在他的胸口处,一缕灵力氤氲而出,将男子的身体围拢起来,不一会儿,他便觉体内的滞闷稍解。
“可还要饮水?”
“劳……劳烦姑娘……”男子艰难道。
兰华将他后颈托起,将那用竹叶折成的一只小碗递到男子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那手指温凉,触到后颈温热的皮肤,让他觉得身体中似乎有道电流闪过,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火光将山洞映得昏黄,兰华拿了根两指粗细的木枝,拨着那堆燃得正旺的火,枯木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除此之外,洞内静悄悄的,只闻两人的呼吸声。
那只兔子已烤炙出了香味,油脂滴落到火光中,发出嗞啦啦的声响。等到野兔被烤的焦黄,兰华撕下了一大块,递给黑衣男子。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吃完后不久便沉沉睡去,兰华走出洞口,看着天上的明月皎洁如水,她往远方望去,既望不见浮玉山,亦望不见百花谷。
男子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到了第三天,脉息变得平稳有力,苍白的面色亦红润了不少。
他坐起身来,背靠着石壁,上身裸露着,低头瞧女子给她上药。
只见她神情专注,手法熟练,但动作又很轻柔,替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身子靠近了些,露出雪白如玉的后颈,一缕发丝随着清风吹拂到他面上,他闻见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草药香气。
“姑娘是大夫吗?”男子忽然开口。
“嗯。”兰华顿了一下,又道:“其实也算不上,我爹是附近村子的大夫,我耳濡目染,便学了些皮毛。”她将包扎的布条打了个结,而后抬起头来。
猝不及防撞进对方的眼眸里,两人忽而都有些不自在,不约而同地微微避开了目光。
男子微咳一声,将袍子拿起,边穿边道:“姑娘过谦了,你的医术颇好。若不是你,我此刻或许……总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她将盛了山泉的竹筒递给他,这竹筒是她前日所作,用起来比树叶方便许多。
男子接了水,饮了一口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哪里?等我下山后,好去道谢。”
“叫我阿兰就行,我家——就在旁边援翼山山脚下的柳家村。你呢?不是本地人氏吧?”
男子点点头,回答道:“我是中土人氏,游历经过此地,因有些财资,被强盗盯上,幸而逃进山中,才捡回一条命。”
“原来如此。”兰华了然,“此地在大荒交界,人妖混杂,近年来多有纷争,颇为不太平。”
“对了,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公孙怀安,乃大焉国朝歌城人氏,若他日阿兰姑娘有幸光临朝歌城,便可报上怀安的名号,我定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以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如此,便先在此谢过公子。”兰华微笑着伸出手指,轻轻搭在男子腕上,说道:“你的伤已无大碍,明日便可下山了。”
“多谢!”
“我出去找点吃的,稍后便回。”
男子微笑点头。
兰华刚离开没多久,洞口忽然出现七八个身着劲装的男子。
“属下来迟,请殿下责罚!”这些人齐刷刷地跪倒在黑衣男子面前。
“那些人——”
“殿下放心,都处理干净了,没留活口。”
黑衣男子点点头,神色肃杀。
“殿下,那个女子——要不要?”属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我们走吧。”
黑衣男子走出洞外,又转身望向里面,心中划过一丝怅然。
这三天竟恍如隔世,他有多久没有这般放松了?
远离了那些尔虞我诈和你死我活,像个普通人一般。
再转身,这些惆怅和不舍已像风一般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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