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一年春，秦淮河畔柳絮飞尽，皇城的垂丝海棠却才怯怯探出花苞。寅时三刻，金陵尚沉睡在晨雾中，文华阁大学士俞谦的府邸却已是灯火通明。
“抬头，爹再看看还有哪里不妥。”
俞谦的声音在晨霭中显得格外清冷 。他亲手为俞木帆整理着衣冠，指尖掠过他稚嫩的脸庞，俞木帆身着黛青贡缎常服，其上暗云纹如水波流转，腰间的双鱼玉佩乃是他外祖镇北候所赠，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太学与宫外私塾可不同，非比寻常。"俞谦又牵了牵儿子的衣领，嘱咐道：”天家恩典，许你入宫读书，一言一行皆系俞氏满门荣辱，谨记慎独二字。“
十岁的俞木帆低头应下来，他嗅着父亲管跑商经年不散的墨香，眼角却偷瞄着窗外渐渐明了的天光，对于入宫伴读，他心下并无多少惶恐，反而似九岁时外祖第一次带他骑马那样，胸腔里鼓动着按捺不住的好奇。
镇北候府的马车早已侯在门外，外祖特意派遣身边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副将亲送，可见对此事的重视。鎏金车辕在熹微晨光中沉默的闪烁，车帘垂落，隔绝了父亲最后那句“切记，宫中不比家中，太子虽只比你年长两岁，但君是君，臣是臣”
车轮碾过朱雀街的青石板路，辘辘声如同时辰钟鼓，俞木帆靠在车内的软榻上，若有所思，他自然知晓此番殊荣----本朝尚无外姓子弟入宫伴读的先例，如果不是外祖战功赫赫，父亲又是天子近臣，这般恩宠，断不会落在自己这个十岁的孩童身上。
马车驶到皇城前，皇城侧门次第洞开，每过一重门，查验腰牌的侍卫便肃穆一分。朱红宫墙越来越高，似乎要直耸入云，将天色切割成一道狭长的蔚蓝。车轮声在深宫高墙中回响，变得沉闷孤寂，仿佛一道道无形金锁落下，将尘世喧嚣隔绝其外。
至文华殿前，早有内饰躬身相迎：“俞公子，随我入殿觐见吧。”俞木帆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毫无褶皱的衣冠，随那内饰迈过高及膝盖的门槛，刹那间，殿内威严肃穆的气息将俞木帆包裹，店内烛火通明，黑石地板光可鉴人，烛光照应四周玉雕龙柱，殿内无言。
在御案后坐姿端正的那位便是皇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眼尾的皱纹似远山一样蔓延出去，已显苍老，但浑身一股天家威严，不怒自威。
俞木帆深吸一口气，一进去便跪地磕头，他半晌才说平身，“臣俞木帆参见陛下。”他放下手中的朱笔，嘴角带了些笑意：“早闻俞大学生家的公子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语气温和，却自然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往后你与太子等便是同窗，定要好好相处。”俞木帆低头称是。
等到觐见过了陛下，内侍引着俞木帆到了宫中太学的院落，碧草如丝微风和煦，还有一小池，一亭翼然临于池上。
俞木帆被引到了至右侧第三张书安，他甫一落座，就敏锐察觉到左侧的一道目光，顺势望去，只见一身穿玄色锦袍的少年，独自坐在角落光影交界处，映的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他的眉眼与皇帝五六分相似，却更冷峻，那双眸子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他见俞木帆看过来，立刻掩下了眸子，长睫遮住了那双眼中的情绪，仿佛刚刚的注视只是错觉。
俞木帆心下明了，这定然就是二皇子，那位生母被废的二皇子朱由恩。
而他前面的那位身着明黄袍子的少年，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唇瓣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虽年纪尚轻，但却自有一派天家威严，令人不敢逼视。
来不及多想，太傅拿着一本《礼记》便走了进来，殿内顷刻鸦雀无声，太傅扫视一圈后，开始了授课，老太傅讲课的声音古井无波，俞木帆很快沉浸下去，偶然太子与他搭话问他问题，俞木帆都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举一反三。引得朱由邺连连点头，眼中流露出对俞木帆的赞赏。
......
课间休息时，太子竟亲自踱到俞木帆案前，信手拿起俞木帆的书本翻阅，“俞公子你这一笔行楷写得好啊啊，有当年俞学士的气度，疏朗有致。”说着竟然就自然的坐在了俞木帆旁边，俞木帆无措的站起来，但太子继续自顾自问着：“听说你与镇北候学过骑射？午后校场较技，可要让我好好见一番。”
这般亲近姿态，其余伴读纷纷侧目，俞木帆受宠若惊，起身回话：“学生只是略懂皮毛，不敢......
”哎，不必过谦。“太子轻笑一声，指尖不经意划过俞木帆搁在书案上的手腕，俞木帆缩了缩手。
角落那道玄色的身影似乎盯着这边看了一会儿，少顷又转过了头，背影在明烈春光中显出积分孤峭的凉意。
午后移至校场习射。
阳春正好，草长莺飞。太子果然点名要俞木帆演示箭术，俞木帆推辞不得，无奈挽开轻弓，弓身被拉成满月形，俞木帆身姿挺拔如松，三箭连珠，皆中靶心。赢得一片喝彩。
“好！”朱由邺抚掌大笑，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递给俞木帆：“赏你的！”这玉牌玲珑剔透，花纹精细，看着品质与外祖给他那块不相上下 甚至更甚。
众目睽睽之下，俞木帆不敢驳了太子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跪接。起身时，却见二皇子朱由恩不知何时已拿起了弓，一只眼睛微微眯起，瞄着方向，只听见他手中一声箭矢破空的声音，竟精准射中了了最远处的靶子的靶心。
又是满堂喝彩。
“二弟好箭法。”太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朱由恩微微躬身，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大哥谬赞了，我的箭法远远不及大哥您与俞公子。”太子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
日影西斜，第一日的太学生活总算结束，俞木帆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太学，上了马车，正盘算今日回府如何与父亲讲述今日见闻，却在宫门处被一个小太监拦下。
“俞公子，二皇子殿下有请。”
疑惑间，他被引至御花园一处僻静亭台。朱由恩负手而立，暮色将他玄色的衣服染上几分暖意，身影却依旧挺拔孤直。
“见过二皇子”俞木帆依照规矩行礼，他却静默了片刻，暮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墨发，“好自为之。”朱由恩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宫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一步一沼...多加小心，圣眷如流水，人心更害人..."说完竟不等回应，拂袖而去。留下俞木帆在原地望着他暮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半晌摸不着头脑。
回府的马车摇摇晃晃，碾过来时路。俞木帆摩挲着腰间的那枚太子赐的玉佩，心中五味杂陈。太子的青睐，二皇子的警告，伴读们各异的眼神...这九重宫阙，果然深不可测...连父亲有时候都看不到何况他一个十一岁的小娃娃？
车帘外，最后一道拱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而滞涩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里世界。
俞木帆无端觉得一阵寒意自脊背窜起，他忍不住掀帘回望，但见暮色茫茫中，皇城飞檐斗拱如蛰伏的巨兽，吞没了方才所有的喧嚣与光影，这一刻，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踏入的并非翰墨书香之地，而是一张荣华富贵编织的宠为丝，权力为梭的天罗地网。
他与太子，二皇子的缘分，也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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