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太学庭院里那几株老桂树的香气,顽皮地钻进窗棂,在书页间打着旋儿。俞木帆正被一句《尚书》诘屈聱牙的句子难得皱眉,鼻尖忽然萦绕上一股清甜的桂花香。他下意识深吸一口,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清月殿外那株瘦高的桂树——前晚练琴时,好像瞧见枝头已经缀了星星点点的黄蕊。
"琢磨什么呢?眉头都快打结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碗温热的、散发着同样甜香的桂花饮被推到他手边。太子朱由邺不知何时过来的,正弯腰看他案上的书卷,月白的衣袖蹭了点未干的墨迹也浑不在意。
"太子哥哥。"俞木帆脱口而出,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这个称呼是几个月前某个午后,朱由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总叫殿下生分,私下唤声哥哥便好"之后,他才渐渐叫惯的。起初还带着试探,如今却已十分自然。
朱由邺显然很受用,眼底笑意更深,顺势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说了多少回,没外人时不必拘礼。"他指了指那碗桂花饮,"尚食局新制的,用的是今年第一茬金桂,尝尝看甜度可合适?我觉得比往年的似乎更清甜些。"
他自己面前也放了一碗,用瓷勺轻轻搅着,动作自然得像寻常人家的兄长。俞木帆捧起温热的瓷碗,甜润的滋味从舌尖一路暖到胃里。入秋后,他偶尔咳了两声,太子哥哥便记下了,这几日总不忘让人给他备些润燥的汤饮。这种细致入微的关照,让俞木帆心里暖融融的。
"谢谢太子哥哥。"他抿嘴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是比去年的好喝。"
朱由邺看着他喝得满足,这才拿起他刚才苦读的那卷书:"碰到难处了?哪一句?让哥哥瞧瞧。"他靠过来,手指点着书页上的字句,衣袖间淡淡的龙涎香混着桂花气,形成一种独特又好闻的味道。讲解到关键处,他会侧过头看俞木帆的反应,眼神明亮而专注,"这里确实艰涩,当年太傅教孤时,孤也在此处卡了许久。"
这种亲近,是几个月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从最初恭敬地保持距离,到后来太子会随手塞给他一块点心,再到现在这样并肩而坐、同饮一盅汤水,甚至允许他使用如此亲昵的称呼,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俞木帆对太子的感情,也的确从最初的敬畏,逐渐变成了真切又依赖的兄弟之情。他会因为在策论上得到太子一句夸奖而雀跃半天,也会在骑射课后,接过太子递来的、刚从井水里镇过的帕子擦汗,觉得这比任何赏赐都来得贴心。他甚至开始会在太子批阅奏章至深夜时,忍不住小声提醒一句"太子哥哥,该歇息了"。
目光不经意扫过殿角那个空位,俞木帆搅拌桂花饮的勺子慢了下来。朱由恩今日又告假了。清月殿那边……是不是也喝着桂花饮?那人口味极淡,怕是会觉得这个太甜吧?他想起前夜朱由恩煮的那壶桂花茶,只放了寥寥几朵干花,茶香清苦,桂香若有似无。
"又想什么呢?"朱由邺用书卷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玩笑般问道,"可是惦记着散学后去投壶?今日可不行,你得帮我把这篇《禹贡》的注疏理清楚才行。母后昨日还问起你的功课呢。"
太子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俞木帆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没有,学生只是在想……注疏的事。"他撒了个小谎,心里掠过一丝对太子哥哥的愧疚。
散学的钟声敲响,朱由邺一边收拾书匣,一边很自然地对俞木帆说:"走吧,去我那儿。昨日得了一幅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据说笔法精妙,你眼力好,帮哥哥瞧瞧真伪。"
俞木帆刚要应声,那个常替二皇子传话的小内侍又像地鼠似的冒了出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俞公子,二殿下说,今秋新焙的桂花乌龙,水已备下了。"
俞木帆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他看向太子,朱由邺正耐心地等着他,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似乎早已料到。
"太子哥哥,"俞木帆带着几分歉意开口,"二殿下那边……"
"去吧。"朱由邺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甚至抬手替他理了理刚才蹭得有些歪的衣领,"二弟难得有品茶的雅兴,你陪他说说话也好。画就在孤那儿,又跑不了,改日再看一样。"他表现得极为大度,只是整理衣领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才缓缓收回,"只是别忘了,明日可是约好要考校你《孙子兵法》的。"
这份体贴让俞木帆心里那点愧疚感更重了,他郑重行了一礼:"谢太子哥哥,学生明日一定早早过去。"
清月殿的庭院里,桂花开得正好。朱由恩依旧坐在老地方石凳上,正低头摆弄茶则,量取茶叶。他今日穿着一件深青色的直裰,比平日宽大些,更显得人身姿挺拔,墨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着,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分闲适。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淡淡说了句:"坐。水刚沸。"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却比在太学时少了几分冷硬。
俞木帆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行云流水般地温壶、置茶、冲泡。动作优雅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桂花乌龙的香气被热水一激,馥郁地弥漫开来。
"《秋风词》的轮指,可找到些感觉了?"朱由恩将一盏橙黄透亮的茶汤推到他面前,这才抬眼看他。
"好像……找到一点门道了,"俞木帆老实回答,"但还不纯熟。"
"嗯。"朱由恩应了一声,自己也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心静下来,手指自然就听话了。急不得。"他品了一口茶,微微颔首,"今年的桂花香气足,正好压一压乌龙的涩味。"
茶汤入口,果然甘醇鲜爽,桂香恰到好处。俞木帆捧着温热的杯子,看着氤氲热气后朱由恩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此处的宁静与东宫的热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安心。太子哥哥那里是灯火可亲的温暖,这里却是月下独酌的清寂,后者似乎更容易让人窥见自己的内心。
"方才……太子哥哥邀我去看画。"俞木帆摩挲着微烫的杯壁,忽然开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或许只是想找个话题,又或许是想强调那份他心中认定的、纯粹的兄弟情谊。
朱由恩执壶的手顿了顿,水流微微歪了一下。他抬眼,目光沉静地看向俞木帆:"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
俞木帆一愣:"殿下如何得知?"
朱由恩垂下眼睑,继续斟茶,语气听不出情绪:"太子殿下近日得了此画,已在几位近臣面前展示过了。"他放下茶壶,声音低沉了几分,"他待你,总是不同的。什么都愿与你分享,连这般私密的称呼……"他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
这话让俞木帆心里莫名一紧,他急忙解释,语气带着维护兄长的坦诚:"太子殿下仁厚,待我如弟,我亦视殿下如兄,并无其他!"他说得急切,脸颊因激动微微泛红。
朱由恩看着他脸上毫不作伪的坦荡和那份对太子自然而然的维护,沉默了片刻。石灯的光晕柔和了他脸部的冷硬线条。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是没有再追问,只是用竹夹夹起一块松糕,放到俞木帆面前的碟子里。"尝尝这个,不太甜。"他转移了话题,语气缓和下来,"吃完去弹琴。轮指的要领,手腕的力道是关键,我再与你细说。"
夜深告退时,朱由恩照例送他到殿门口。一阵夜风掠过,摇落一树金黄的桂花雨,洒了俞木帆满头满身。他正要拂去,却见朱由恩已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他的发梢,替他弹落了几瓣沾在鬓边的桂花。
那动作极快,一触即分,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两人都愣了一下。朱由恩迅速收回手,负在身后,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路上当心。"说完便转身步入殿内,青色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俞木帆站在原地,鬓边那丝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在,伴着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他回头望了望东宫的方向,灯火依旧通明,想必太子哥哥还在批阅文书。他又看向已然寂静的清月殿,里面再无琴音传出。
一边是兄长般温暖包容的关怀,细致入微,让他可以安心地唤一声"太子哥哥";一边是清冷克制却难以忽视的牵引,暗潮涌动,一个眼神、一个触碰都让他心绪不宁。桂花甜香弥漫在秋夜里,甜得恰到好处,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清苦。少年站在宫道中间,夜风吹动他的衣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太子怀有真挚的兄弟之情,那份温暖踏实而珍贵。可另一边,那份在琴音与茶香中悄然滋长、在寂静对视中心照不宣的情愫,却像这夜色一样,深沉而莫测,让他心生迷茫,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前路仿佛弥漫着桂花香雾,看不真切。他只能握了握袖中那只还带着体温的、太子哥哥白日里塞给他的暖玉手把件,又摸了摸腰间系着的、朱由恩前几日给他的那个装着安神香料的普通锦囊,一步步朝宫外走去。两颗心,两种温度,他此刻还分不清,哪一份是依赖,哪一份,又已是深陷。而那句脱口而出的"太子哥哥",此刻听在另一个人耳中,又究竟是澄清,还是另一种更伤人的无形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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