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那三年,工作的煎熬几乎成了日常的底色。青禾乐偏偏在这一年查出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像被潮水反复冲刷的沙画,渐渐模糊成一片空白。她开始对周遭一切生出莫名的厌恶,工作里的焦虑、身体的日渐虚弱,像藤蔓缠得人喘不过气,连曾经向往的美好都成了刺,恋爱、亲情、友情,身边能抓住的关系越来越少。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在焦虑什么,只知道在办公室的内卷里往前挤,似乎才能换来领导那点稀薄的认可。
南淋的八月,太阳把空气烤得发烫,蝉鸣铺天盖地,吵得人心烦意乱。
一阵微风总算带来丝凉意,青禾乐捧着束郁金香站在陵园里,目光落在外婆的墓碑上。父亲沉溺赌博,从没来过这儿;母亲当年为了逃离父亲的出轨和暴力,果断离了婚,本该过上安稳日子,青禾乐打心底为她高兴,可那份幸福太短暂一场车祸,母亲还是走了。或许这样也好,总算彻底摆脱了那个伪君子。青禾乐望着头顶的天空,那里大概有母亲,有外婆,可为什么爱她的人,总是留不住?她想扯出个笑容,嘴角却僵得发紧。
这时,柳荷带着女儿来了。那个在她十七岁时嫁进家门的女人,对着外婆的墓碑就泼出一泡尿,手里还举着手机录像,嘴里骂骂咧咧:“老不死的!当年虐待我还不够,非要拆散我和志舒,逼他娶个不爱的女人!”她女儿也跟着跳脚咒骂,污言秽语砸在安静的陵园里。青禾乐早已习惯她的挑衅,只冷冷地看着。
“青禾乐,你爸叫你回家吃饭。”柳荷总算转过身,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热络。
“这么好心?怕是又破产了吧。”青禾乐扯了扯嘴角。
柳荷的态度立刻矮了三分,声音发颤:“禾乐,阿姨求你了,你爸病得重,好歹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不能不管啊。”
“他赌博的时候想过有个女儿吗?出轨的时候念过半分父女情吗?”青禾乐的眼眶红了,“现在病了就找我要钱,我的日子呢?我的家早就被他毁了,他问过一句吗?”
柳荷“扑通”跪在地上:“就十万,求你救救他,给他一次机会……”
青禾乐掏出张银行卡扔过去:“这里面有十万,从此别再找我。”她看清了柳荷眼里瞬间亮起的贪婪,身后的林初忍不住问:“真要给她?”
“不然呢?”青禾乐声音发哑,“她前几天就发信息缠我,知道我今天会来,早就算计好了。”
夜里的蝉鸣更疯了,像无数根针在刺耳朵。青禾乐在床上翻来覆去,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无眠的脸,时间一分一秒爬过,聊天记录里的旧时光模糊又刺眼。她瞥了眼日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原来又过了一年,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好好过生日了。煎熬的日子里,她总像镜子里的另一个她那样,觉得时间不够用,索性签了器官捐献协议,好歹给这世界留点什么。
火车进站时,微风吹乱了青禾乐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窗外,想趁还能走,去看看远方。日落把天空染成橘红,远处隧道传来沉闷的轰鸣,站台广播里的女声清晰响起:“各位旅客朋友请注意,由燕城开往江都的G3258次列车即将进站……”
晨风吹得人清醒了些,手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爸爸”。
青禾乐盯着那两个字,嘴唇抿成条直线,眼眶一点点红透。
一分钟后,电话自动挂断,未接来电的数字停在“52”。紧接着,短信像追债似的涌进来:
“青禾乐,你个赔钱货!赶紧给老子滚回来!跟你那个死妈一样贱!要不是老子收留你,你早死外头了!”
“你妈死了,老子就是你监护人!乖乖回来,老子还能养你到明年。一个小时不回来,死外面也活该!”
“老子供你吃穿,还替你妈进局子赎罪,你还有什么不满?许家哪点对不起你?敢跑?回来就打断你腿,锁家里看你往哪逃!”
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怨气和委屈像闷在罐子里的火药,找不到出口。鼻尖一酸,眼泪不争气的“啪”地砸在屏幕上,晕开了那些恶毒的字。
哪点对不起她?
柳荷破坏了她的家,开快车撞死了她妈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生父许志舒肯收留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心脏,刚好能救患先心病的许薇,在他们眼里,她从来不是“青禾乐”,只是个给许薇备着的心脏容器,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手术台上。
这也叫“好”?
列车缓缓进站,青禾乐抬起手臂,狠狠抹掉眼泪,牙关咬得发酸。铺天盖地的委屈和绝望里,她掏出电话卡,扔进了垃圾桶。
母亲走后,她被接到许志舒家,原想忍一年,等工作稳定就走,可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许志舒生病,许家就把账全算在她头上,骂她是灾星,处处针对。这样的日子,怎么熬?
火车进站的提示音再次响起,青禾乐望着窗外,一声震耳的“轰隆”炸开,世界突然陷入一片空白,火车脱轨了。
青禾乐再次睁眼时,脑袋像坠了块铅,昏沉得抬不起来。指尖摸到额角的钝痛,她猛地清醒几分,抬眼扫过四周,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自己竟陷在齐腰深的粪坑里。
“啊啊啊啊啊!”一声尖叫冲破喉咙,震得茅房顶上的蛛网都晃了晃。
对面墙根不知何时蹲了只瘦猴,歪着脑袋挠挠耳背,黑黢黢的眼珠盯着她,喉头发出“咯咯”的笑,分明是在看一场荒诞的好戏。青禾乐又气又臊,攥着拳头想爬起来,额角突然挨了记脆响,一颗弹珠不知从哪儿飞来,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黑,她腿一软,又栽了回去。
淋江这几日雨脚不停,粪坑里的污秽混着雨水,把她糊得像尊泥像。再次醒转时,鼻腔里灌满酸臭,仿佛八辈子没沾过水的馊味钻进骨头缝。她挣扎着攀住坑沿爬上来,见不远处有口大水缸,踉跄着凑过去,缸里的影子吓了她一跳,乱发粘在脸上,泥垢糊满眉眼,活脱脱童话里专抢糖果的丑妖怪。
她抓起水瓢往身上猛泼,冷水激得皮肤发紧,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一转头,正撞见个提灯的老人,嘴里吹着跑调的口哨,显然是来蹲坑的。四目相对的刹那,老人手里的灯笼“哐当”落地,火苗在泥里挣扎了两下便灭了。
“你……你是谁?!”老人抄起墙根的竹棍,手抖得像筛糠,“怎、怎么在我家茅房里?”
青禾乐浑身僵住,冷汗顺着泥垢往下淌。脑子里十几套说辞转得飞快,到了嘴边却成了哑巴。两人在昏暗中对峙了两三分钟,老人的竹棍慢慢放下,试探着问:“你是……哑巴?”
青禾乐像抓住救命绳,头点得像捣蒜。老人瞅着她满身污秽、瑟瑟发抖的样子,叹了口气:“罢了,进来吧。”
跟着老人走进林宅,青禾乐的眼睛越睁越大,青瓦木梁的老房子,院里摆着磨盘,墙上挂着蓑衣斗笠,连门槛都被踩得发亮。她心里直打鼓:这是……古代?
“这间屋空着,你先歇着。”老人指了指东厢房。
青禾乐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脑子乱成团麻。死了?不像。穿越了?可哪有从粪坑穿越的道理?这方式也太荒唐了。
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暖,门外忽然飘来咿咿呀呀的戏文。她扒着窗缝往外瞧,不远处的空地上搭了戏台,花脸的老生正唱得卖力,台下摆着乌木桌椅,坐着些穿绸缎的男女,显然是些有头脸的人物。青禾乐趁人多眼杂,猫着腰溜出后门,顺着人声往集市的方向走,脚下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倒让她生出几分真实感来。集市上的叫卖声像潮水般涌来,青禾乐缩着脖子走在人群里,身上那件老人给的粗布衣裳沾满泥点,与周遭的绸缎绫罗格格不入。街角的糖画摊前围了群孩子,她凑过去时,正听见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讲《鬓边雪》的故事。
“要说这书中最惨的,莫过于那青禾乐……”先生唾沫横飞,“本是良家女子,偏生卷入宫闱争斗,被诬陷与侍卫私通,最后在雪地里冻饿而死,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青禾乐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瞬间冻僵。《鬓边雪》?这不是她大学时通宵看完的古早小说吗?女主也叫青禾乐,命运多舛,从乡野孤女入宫,一步步沦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结局凄惨得让她当时哭湿了半盒纸巾。
“先生,这青禾乐后来就没转机了?”她忍不住追问,声音发颤。
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姑娘怕是没看过全本?作者在后记里写了,她的命格早定,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三尺白绫……”
后面的话青禾乐没再听,她踉跄着挤出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难怪穿越的场景如此荒诞,原来她不是随机掉进某个朝代,而是闯进了这本注定悲剧的小说里!那个被诬陷、被践踏、最终惨死的女主,就是她现在的身份。
“不……”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不能重蹈覆辙。”
前世被原生家庭拖累的窒息感还未散去,她绝不能再任人摆布。她想起书里的关键节点:青禾乐会被路过的官员看中,带入京城献给太子,从此踏入深渊。而那个官员,按照时间线,明日就会经过淋江。
“必须离开这里。”青禾乐打定主意,转身往林宅跑。老人正在院里晒草药,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皱了皱眉:“丫头,出什么事了?”
“奶奶,我想走。”青禾乐定了定神,尽量让语气平稳,“我想去江南,找远房亲戚。”
老人愣了愣,放下手里的竹匾:“你一个姑娘家,路上不安全。”
“我不怕。”她从怀里掏出老人昨日给的碎银,“这些钱我会还您的,您收留我的恩情,我记一辈子。”
老人看着她眼里的决绝,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执意要走,我给你备些干粮和盘缠。”他转身进房,拿出个布包,“这里面是我年轻时走南闯北的路引,或许能帮你。”
青禾乐接过布包,鼻尖一酸。两世为人,她第一次感受到不带算计的善意。
第二日天未亮,青禾乐就背着行囊出发了。她特意绕开官道,沿着江边小路往南走。晨雾弥漫在江面上,远处传来隐约的船笛声。她回头望了眼淋江的方向,那里有她穿越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有她必须逃离的命运节点。
“青禾乐,从今天起,你的命是自己的。”她对着江面轻声说,风卷起她的衣角,像给她披上了一层铠甲。
书里的青禾乐温顺怯懦,最终沦为棋子。但她不是,她带着两世的挣扎与韧性,带着对悲剧的预知,这一次,她要亲手改写结局。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至少,方向握在自己手里。
集市尽头的布庄外,贴着张泛黄的告示,墨迹淋漓地写着“皇宫采办处甄选绣娘,头名赏银百两”。青禾乐盯着“百两”二字,喉结动了动,这足够她跑到江南,买间小院安稳度日了。
她摸了摸怀里老人给的粗布帕子,上面还沾着草药渍。前世为了对抗阿尔茨海默症,她练过几年刺绣,指尖的记忆比脑子清醒。《鬓边雪》里的原主只会缝补,可她不一样。
三日后的赛场设在县城的城隍庙,二十多个绣娘围着绣绷忙碌。青禾乐抽到的题目是“岁朝清供”,她没像旁人那样堆砌牡丹、宝瓶,只取了支蜡梅,用淡墨色丝线勾出半融的雪,花芯点上朱砂,竟有种清冷的生机。
评判的老太监捻着胡须,在她绣绷前站了许久:“这雪绣得有魂,不像闺阁里的手艺。”
她垂眸不语,心里却在打鼓,千万别认出她是“青禾乐”。
揭榜那日,她的名字被写在红绸最上头。领赏银时,老太监突然问:“姑娘这般技艺,不去宫里当差?”
“草民粗鄙,怕污了圣眼。”青禾乐接过沉甸甸的银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子,转身就往码头跑。
船刚离岸,青禾乐就撞见个算命先生,竹幡上写着“铁口直断”。那人戴着顶旧斗笠,抬眼时,眉骨的轮廓在阴影里格外清晰:“姑娘面带贵气,却要往东南走?怕是避不开一场富贵纠缠。”
她心里咯噔一下,脚步没停。
“姑娘绣的蜡梅,皇上很喜欢。”算命先生的声音突然压低,“尤其是花芯那点朱砂,像极了紫宁宫的旧梅。”
青禾乐猛地回头,紫宁宫是《鬓边雪》里太子遇刺的地方,也是原主命运转折的死穴。她攥紧银袋,转身就往船舱钻,却被那人拦住。斗笠滑落,露出张清俊的脸,正是书中那位手握权柄的李尚书,李宁夏。
“皇上在民间寻访绣艺高手,补绣先帝的《江山万里图》。”李宁夏目光沉静,“你的名字,已记在采办册上。”
她后退半步,银袋在袖中硌得生疼:“我不是什么高手,只想讨个安稳。”
“安稳?”李宁夏笑了笑,“淋江的布庄老板说,你绣的蜡梅能让枯枝回春。这种手艺,躲到哪里都藏不住。”
船行至江心,青禾乐望着两岸后退的芦苇,忽然明白,《鬓边雪》的剧情像张网,她以为跑得出县城,却还是撞进了关键节点。可这一次,她手里握着绣针,也握着百两银子换来的底气。
“补绣可以。”她抬眼看向李宁夏,“但我要立字据,绣完就走,绝不入宫。”
李宁夏挑眉,似乎没料到她这般直接:“皇上只看绣品,不勉强人。”他从袖中取出半幅画卷,“这是《江山万里图》的残卷,你先看看。”
青禾乐展开画卷,见上面的江河山峦已褪色大半,唯有角落的一株寒梅,针脚与她绣的蜡梅隐隐相合。她指尖抚过那株梅,忽然想起前世在病床上绣过的无数个日夜,原来挣扎的痕迹,在哪一世都能开出花来。
“何时开工?”她问。
“随我去扬州别院。”李宁夏收起画卷,“那里有最好的丝线。”
船帆鼓满风,青禾乐望着远处的天际线,银袋在怀里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一去,或许会偏离逃离的路线,但至少此刻,她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那支绣针,终于成了她自己的武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