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破那日,台城里下了场大雪。
纷纷扬扬,搓绵扯絮,覆尽朱甍碧瓦,吞没玉阶雕栏。天地一片苍茫,宫阙万仞,静得只闻雪落之声。
我涉雪而行,锦履踏过御道上的青砖,官袍下缘被雪水浸透。长街上空无一人,殿宇楼台静立雪中,遥遥望去,只见一抹灰蒙蒙的轮廓。
昭阳殿内地气深冷,龙涎香沾染了冷梅的清冽气息。
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一袭素色常服,长发松松绾着,露出一截纤细脖颈。窗外是泼天风雪,她却执着把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花几上的一瓶红梅。铜枝上烛火熹微,映照着她沉静侧颜。
恍然间,竟似过往岁月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午后。
脚步落在柔软的地衣上,没去声响。她却似有所觉,并未回头,只是很轻地笑了笑,声音难得温软:“你来了。”
我敛衽行礼,应声:“陛下。”
“听见外面的动静了吗?”她仔细剪去一段斜逸而出的细枝,瓷瓶素白,梅枝虬劲,经她修剪,更显疏落风骨。
我颔首道:“听见了。”
要如何听不见,宫门之外战马嘶鸣,兵刃相交,喊杀声如同遮天蔽日的汹涌潮水,朝着内廷愈发迫近了。
“再有一会儿,他们就打到这里来了。”她终于转过身,眉眼间染了淡淡倦色,一双眼睛却仍旧清亮如寒星。“这种时候,也就你还会来。其他人大约都走了吧?”
我默然片刻,艰涩开口:“臣一直都在。”
“是啊,你总是在的。”她轻声叹喟,目光掠过窗外漫天大雪,“这雪下得比新朝元年时还要大。那年,朕刚即位,孤家寡人。你陪着朕在昭阳殿前站了一夜,看着宫人们扫雪,还说……”
她垂下眼睫,似在沉吟思索。
胸腔里泛起钝痛,我接话道:“臣说,瑞雪兆丰年,今岁的大梁一定顺顺当当的。”
“瑞雪兆丰年。”她低声重复,面上笑意却渐敛,“可这之后的年景,似乎也并不怎么好。旱涝、蝗灾,北境一直不太平,朝中清流旧党,心思又总是活络。朕这个皇帝,做得实在……”
她没有再说下去,指尖拂过梅枝,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还记不记得,朕刚亲政那几年,十五时常来昭阳殿谒见,朕连与你喝酒都得躲着他。北伐前夜,你在殿前那棵最大的海棠树下埋了坛江月白,说等梁军凯旋,便等十五回来与朕一道挖出来痛饮。”
“臣记得。”
那时十五殿下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对我还十分信任依赖,他拉着我的袖子,叮嘱我一定要埋得深些,莫叫猫儿狗儿刨了去。
“后来北伐大捷,班师回朝,朕却忘了这事。你呢?你可曾去挖出来看过?”
“没有。陛下忘了,臣便也忘了。”
她轻笑出声,摇了摇头:“你呀,年纪轻轻,记性总与朕这年逾不惑的老妪一般的差。”笑音落下,她又静了片刻,目光投向殿中那盏鎏金青釉的莲花宫灯,“这些年你跟在朕身边,整日埋头政事,话也越发地少了。那些日子,也真是案牍劳形,御案上的奏章好像永远也批不完,素日里所用那方端砚,几乎生生地磨穿了底。你总劝朕保重身子,说江山社稷非一日之功。可朕总想着,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
女帝说着,又沉默下来,良久,轻声叹息:“朕甫接手这个国家时,地方疲弊,府库空虚,朝野上下千疮百孔,简直一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九年来,朕收复钟离,拿下寿春,为大梁守疆拓土;后来,内朝颁布田法,整顿吏治、改革官制,让女子也能读书做官……”
“朕不明白,”她看向我,眼神里是真切的困惑与伤痛,“朕真的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走到这一步?朕到底是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眼里的脆弱只流露了一瞬,又迅速被她压下,重新覆上平静的漠然,但那霎那的破碎,已足以令人心惊。
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和鬓间早生的华发,想起九年前她初登临帝位,那时先帝猝崩,留下这片摇摇欲坠的江山,是她以女子之躯,独身一人扛起这千钧重担。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轻声说,“来日史书工笔,会铭记陛下功绩的。”
“臣听闻,他们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便是承认陛下为王朝正统,更予陛下尊号殊荣,请陛下迁居别苑,颐养天年。”
女帝哂笑一声,抬眼看我,眸光清凌:“清君侧,清的是朕身边的奸佞小人?可宫变的风声刚起,那些真正奸诈贪婪、祸乱朝纲者,只怕跑得比谁都快。真正肯留下来的,哪里还会是佞臣?”
言罢,将方才修剪好的整株红梅一刀剪下,银剪被她随意弃掷在地上,砸出一声重响。
她转身走向内殿深处那方紫檀龙案。案上空空,中央置一枚通体玄黑的匣盒。她打开匣子,取出一方物件,以黄绸裹了,缓步下阶来。
“拿去吧。”她将东西递给我,声音平静无澜,“带去朱雀门,请降。”
我看着手里那枚沉甸甸的传国玉玺,白玉螭虎钮,和田玉在黯淡昏昧的烛火里流转出温润而沉重的光泽。
喉咙像是骤然被什么堵住,视线模糊了一瞬,我直直跪下身来,哽咽道:“陛下。”
玉玺入手冰凉沉重,我几乎捧不住它。这方玺印见证了无数王朝更迭,如今又要沾染新的血色。
“去吧。”她没再回身看我,声音轻似叹息。
我捧着玉玺退出殿外,院中风雪呜咽,阙楼伫立无声。
走出不过百步,我忽然觉得心口一凛,像是哪处破开了道口子,风雪呼啸着朝里灌,刺喇喇地疼。
我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但见昭阳殿方向,灰白天幕与纷扬大雪之间,一股黑沉沉的浓烟,正扭曲着升腾而起。
我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拔腿狂奔。离那处殿宇越近,烟色越浓,刺冷的空气里开始弥漫出一股呛人的焦糊气味。
我终于踉跄着奔到了殿前墀台。
昭阳殿陷在烈烈火光之中,浓烟从门隙里透出,贪婪地吞卷着金漆雕花的斗拱飞檐。雪花落在廊檐下,染作漫天灰烬。
我望着那几乎将青蓝苍穹灼成刺目血色的火光,无声的悲怆迅速席卷心神,瞬间浸透四肢百骸。眼眶漫上温热,我膝头一软,重重地跪倒在雪地里。怀里的玉玺跌落在地,陷进雪中,发出一声闷响。
我伏下身,额头抵在被雨雪洗刷得冰冷潮湿的汉白玉阶上,长叩不起。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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