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府中长日无聊,我常和阿襄偷溜到街上,去西市的茶楼里听话本。
话本里说,岁前北国动荡,晏帝容瑾在宫宴上挑了个由头,起兵围了阊阖门,以丞相李君韪为首、把持晏国朝政十数载的的李氏外戚党一朝覆灭,引得朝野震动,史称“阊阖门政变”。
晏国据中州北部,与梁国都城以一条淮水相隔,版图辽阔,国力如日中天,其间朝政一旦变动,边地诸部皆得耳闻。
而我记忆当中仅存的对晏国的印象,来源于我幼时曾见过的一个人。几年前,那时我大约十一二岁,初次跟随父亲入宫觐见,彼时正逢晏国使臣赴梁,我在梁宫中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早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传言说他是晏国的国师,是位举世无双的君子,曾有士人形容他风月之姿,即如“濯濯泉中玉,萧萧风下松”。
只可惜,上天不仅妒忌红颜,连男子也一视同仁。据说他一生未娶妻,数年后死于阊阖门政变时,堪堪才过而立之年。
虽然天底下没几个人见过他的模样,但话本自晏国流转到梁国民间,人们已将他颂写成一段传奇。
从茶楼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渐暗了下来,日头没入云层,四下里乌沉沉的。
“好像要下雨了。”我抬头望了眼自天末缓慢堆积的墨云,“阿襄,你说李娘会不会提早回来?”
阿襄懵懵地说:“什么提早回来?李娘今日不曾出过门啊。”
我转头看她:“啊?”
昨日还听她说她远在庐陵的远房亲戚要上京来投奔她,前些日子寄来书信,便说今日上午就要到了,李娘昨天晚上一通收拾,还等着今天一早去谒舍里接人呢。
阿襄挠了挠头,说:“听说前日江淮一带下了连夜暴雨,许多官道在地势低的地方都被水淹了,今日怕是到不了了。”
话音才落,一滴雨水“啪”地砸在头顶。
“坏了!”我一把扯过阿襄的手,“快走!”
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镇远侯府,远远便看见李娘果然在门口等我,当然,手里握着一把六寸长的戒尺。
李娘瞧见我灰头土脸的模样时,眼里都要冒出火星子来了。
她扯起我的耳朵,手里戒尺一扬:“谢天谢地,你这小祖宗。哪天要能消停一刻,我都要去观音庙里烧高香!”
我看着迎头而来的戒尺,吓得缩起脖子闭上眼睛,李娘一把扯过我的衣袖,将我往内院里拖,嘴里仍在喋喋不休:“到底和长公子不是一个娘生的。夫人毓质名门,才生得公子这样知礼数的孩子,你真是浑不像个样!”
她口中的长公子是我的嫡兄周栩,为夫人穆氏所出。穆夫人出身大族,乃是当今大长公主膝下独女。
我的父亲司职都督西北七州诸军事,兼北大营中护军将军,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那时朝中正逢动乱,是他临危受命,护持当时正于建安避难的太子,荡平沿路叛军,北上入主梁京,扶持少主登基。
在后来的几年间,因我母亲的出现,父亲再纳妾室。我降生在新朝的第六年。
没过多久,大父病逝在江城,父亲不得不回故居守孝三年。我甫一出生,便被带去江郡,周栩则随母亲留在了金陵穆家。那时战乱初定,各地都不太平,三年守孝期还未满,便又逢边境动乱。等我再回金陵,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阿襄便是阿爹当年还在江郡时,从街上一个瘸腿的牙婆手里买来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瘦弱得像只小猫,又怯生生的十分怕人。如今,我们形影不离。
而我的阿娘,我并不知晓她的身世,也从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我曾听见过洒扫的家仆私底下议论,说她与我阿爹曾有婚约在身,后因家道中落,婚约亦不再作数。是我阿爹可怜她才将其收作妾室。至于我,流言愈加不堪。
有一回,阿爹从外面回来,偶然间听到了这些话。那一天,院子里残阳似血,哀嚎声直至入夜才渐渐平息。
后来,我再也没在府中听到这样的闲话。
我其实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我一向觉得自己虽为庶女,日子却过得实在顺畅如意。幼时大母慈爱,回金陵后即便有了出身高贵的嫡兄嫡母,却也对我温厚宽仁,十分好相与。
我被李娘一路架到西院,远远地便看见阿娘站在游廊下等着,看样子是等了很久,风吹雨斜,袖缘都落下几道雨痕。
阿娘一脸忧色,上前来迎。近前了,李娘才敷衍地朝她略见一礼,道:“既送到筠姨娘院里了,那就辛苦姨娘好生教养了。”
阿娘将我拉到她身后,面带歉意地向她颔首:“有劳李妈妈了。”
李娘是府里的管事嬷嬷,是从穆家带来的人,据说曾经在宫中内廷做过教习嬷嬷,因而连阿爹平日里也敬着她三分。
我跟在阿娘身后,一路走得惴惴不安。
“这是第几回逃课了?”阿娘拿着火石走到轩窗旁,将铜枝上的烛火一一点燃。随后转身向我,目色平静,“再有下次,我便替你向程老说一声,日后毓心堂你也不必再去了。”
阿娘平日里十分温柔,生起气来亦是不动声色的,却叫人生生地冒出一背的冷汗来。
我不敢顶嘴,从善如流地往书案前一跽,讨饶道:“阿娘莫生气,我抄,我抄就是。”
说着飞速将砚盘一磨,提笔便开始抄书。
这是李娘惯常罚我的方式。
李娘年纪大了,管事大权日渐旁落,每天精力多得无处可用,都尽数使在我这个“尊贵的周侯府邸上那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外乡来的不懂礼数的二姑娘”身上,恨不能时时盯着我,逮到我犯错便好大展威仪,罚跪抄书那自是家常便饭了。
阿娘没有说话,看了我一会儿,从我手臂下将《女诫》抽走,在我的手边放了本《孟子》。
那书的页角有些微微翻卷,想见是平日里翻阅之频繁。
我疑惑地抬头看她。
她又添了盏烛台过来,见我一脸不明所以,只淡淡道:“女四书抄过一遍已是够了,抄几本真正的四书也没什么坏处。抄吧。”
我心里暗叫不妙。
梆子敲过二更,我将笔一扔,揉了揉酸涩眼的眼睛,长长地打出一个呵欠。
“抄完了?拿给我瞧瞧。”阿娘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将东西仔细叠好放至枕边,朝我伸出手来。
我屁颠颠儿地跑到阿娘面前,伏在她膝上作乖巧状。
阿娘翻看着我的抄本,秀眉愈发紧蹙了。
“怎么字还是这样鬼画符似的难看。叫你日日练字十幅,你可有在偷懒没好好练?”
我心虚地说:“蛮蛮不敢偷懒。”
她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蛮蛮,不是阿娘对你严苛,周家虽是武将起家,却不出不通诗书礼乐、只知耍枪弄棍的莽夫。阿娘盼着你日后若长大离府,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咳咳……”
阿娘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我连忙跑去前堂倒了杯水,跪坐到她身旁,轻轻抚她的后背。
阿娘身体一向不好,话一说多,便觉得毫神费力。
我说:“阿娘,我知道的,你先喝点水。”
阿娘喝了我递来的水,顺了顺气,这才好许多。她将枕边齐整叠放的物件递给我,那是一对鹿皮缝制而成的护臂,内里衬了一层厚厚的灰兔毛。
“这护臂本是前些年景宁出关时要带给他的,却不想那年生了场大病,没赶上给他。如今他也快回来了,你便寻个空把这护臂带给他,冬日里上校场,有了这个拉弓也好稳些。”
我应道:“好。”
“还有一事。”阿娘说到这儿,神情显得郑重起来,轻轻拉过我的手腕,将我带至她身前。“前些年你堂姊府上满月宴,穆夫人在席上碰到魏老太傅遗孀,同那位老夫人叙了叙旧,你可还记得?”
我点了点头:“记得的。”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待我十分亲厚,我陪她说过几句话,走时还抓了一把饴糖塞到我手里。
“魏老夫人在席面上见过你,夸你生得伶俐可爱,十分喜欢。前几日穆夫人来同我说,老人家这些年来一直惦念你,指名道姓要你过去给她瞧瞧。蛮蛮,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如今也大了,虽说……还有些尚早,但是去看一看也是不错的。”
我有些费解:“我在程老处学得挺好的,还是不要再去太傅府了吧?”
阿娘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掩唇笑道:“傻孩子,魏老太太最小的孙儿魏文昭正值年岁尚未娶妻,老太太心里热得很,要你过去做她的孙媳妇儿呢。”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要!我连那魏文昭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何能……”
“不打紧,你自去见一见便知道了。听说那魏四公子饱读诗书,秉性极好,生得也不错。没准是难得的良人呢。”
我不情愿去,都城这些官家女眷最是势利难缠,去府上拜访又要费上一两天的功夫,占用时间不说,我对于这类场合也实在疲于应付。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阿娘。”
“蛮蛮。”阿娘拉过我的手,语气重了一重,“都是及笄的姑娘了,怎么还是这样小孩子心性。你嫡母平日里是怎么待你的?你便是再不情愿,明天也得去这一趟,穆夫人对你用心,你再不好去拂了人家的面子,知不知道?”
我哽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抵抗,只得点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