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总带着点捉摸不定的性子,前一刻还卷着阳光在梧桐叶上跳着碎金似的舞,下一秒就可能裹着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苏晚把最后一本精装诗集摆上书架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的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像被谁用墨笔一点点晕染开的宣纸。
她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银质细表,时针刚过下午三点。书店里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只有靠窗的老位置坐着一位戴老花镜的爷爷,正捧着本线装的《宋词选》看得入神,手指随着书页翻动的节奏轻轻点着桌面,像是在无声地打着拍子。
“张爷爷,要添点热水吗?”苏晚走过去,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满室的静谧。
张爷爷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好嘞,小晚的茉莉茶就是香。”他把手里的青瓷茶杯往桌边推了推,目光又落回书页上,“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你这店门口的台阶滑,等会儿可得多注意着点。”
苏晚应了声好,转身去茶水间换热水。她的书店开在老城区的街角,是栋有些年头的两层小楼,一楼是开放式的阅读区,二楼隔成了几个安静的小隔间,供人长时间看书或是小范围讨论。临街的墙面装着整面的落地玻璃,晴天时阳光能毫无保留地洒进来,落在书架旁的旧地毯上,暖得让人想蜷起来打个盹。
只是这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麻烦,比如每逢下雨,门口的青石板台阶就会变得湿滑,去年就有位客人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只是轻微擦伤,却让苏晚惦记了好久,后来特意在台阶边缘加了圈防滑条,还总在下雨天提前把“小心地滑”的牌子摆出去。
刚把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回张爷爷桌上,窗外就“哗啦”一声炸开了雨帘。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瞬间连成了水线,又顺着窗沿蜿蜒而下,把窗外的街景晕染成了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风裹着雨丝钻进来一点,带着初秋的凉意。苏晚走过去想把窗户关小些,眼角却瞥见一个身影正抱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从街对面跑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衬衫领口微敞着,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他身形挺拔,即便是在这样狼狈的奔跑中,脊背也挺得笔直,只是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有些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几缕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紧扣的西装前襟上。
他怀里抱着的东西用深色的防水布紧紧裹着,看形状像是一卷图纸之类的东西,被他护得极紧,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雨势实在太急,他跑到书店门口时显然也有些狼狈,停下脚步时微微喘着气,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就是在这时,他的目光穿过雨帘,与刚关好窗户转身的苏晚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双很深的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带着点被雨水冲刷后的冷冽,又因为刚才的奔跑,眼底蒙着一层浅浅的水汽,冲淡了几分疏离感。他的视线在苏晚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像是有些意外这里会有人,随即就移开了,落在书店敞开的玻璃门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晚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想找个地方避雨。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让门口的位置更宽敞些,轻声说:“外面雨大,进来避会儿吧。”
男人闻声看了她一眼,这次的目光里多了点审视的意味,像是在判断她的提议是否妥当。几秒钟后,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带着点被雨水打湿后的微哑:“多谢。”
他迈步走进来的时候,苏晚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雨水混合着松木香的味道,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男士香水,倒像是刚从雨后的森林里走出来似的。他下意识地往门口的角落站了站,尽量避开书架和地毯,显然是不想把雨水带到店里。
“需要毛巾吗?”苏晚转身从吧台后面拿出一条干净的棉毛巾递过去,“刚洗过的,还干净。”
男人接过毛巾,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手,微凉的触感像一片薄冰擦过皮肤,苏晚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他似乎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只是拿着毛巾简单擦了擦脸上和脖颈的水珠,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拖沓。擦完后,他把毛巾叠好递回来,又道了声谢,然后就靠站在门边的墙上,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侧脸的线条在室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却依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苏晚没再打扰他,转身回到吧台后,拿起刚才没看完的书翻了两页,却发现心思有些集中不起来。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身影。
他看起来不像附近的居民,倒像是从哪个写字楼里出来的上班族,只是怀里的东西又不像是公文包。她注意到他护在怀里的那卷东西,防水布的边缘露出一点浅灰色的纸张,似乎还能看到上面印着细密的线条。
“小晚,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吧?”张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看完了书,端着茶杯凑过来,顺着苏晚的目光看了眼门口的男人,压低声音问,“这位是?”
“不知道,外面下雨进来避避的。”苏晚也压低了声音回答。
张爷爷点点头,又看了那男人两眼,摸着下巴说:“看模样倒像是个读书人,就是这气场,有点冷飕飕的。”
苏晚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确实,他站在那里,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在自己和周围的人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雨还在下,而且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书店里偶尔进来一两位躲雨的客人,看到门口站着的男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说话声都小了许多。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男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走到离吧台稍远些的地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
“……图纸没湿……在避雨……暂时走不了……”
挂了电话,他看了眼窗外依旧瓢泼的雨势,眉头又蹙了起来,似乎有些急着赶路。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像是在查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指尖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雨下得太大了,附近有几家咖啡馆也可以避雨,不过可能人比较多。如果不着急的话,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也没关系。”
男人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话。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谢谢,我等雨小些就走。”顿了顿,他补充道,“不会打扰到你吧?”
“不会,”苏晚摇摇头,“开店就是让人来的。”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却从刚才的角落挪到了离书架稍近的地方,目光落在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苏晚低头继续看书,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刚才她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显得太唐突,毕竟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喜欢被打扰的样子。
又过了十几分钟,雨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
男人看了眼窗外,拿起放在脚边的那卷图纸,再次向苏晚道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苏晚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这次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疏离淡了许多,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雨还没停,要不要带把伞?”
她指了指吧台角落放着的几把备用伞,都是些样式简单的黑伞,是她特意准备给忘记带伞的客人应急的。
男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了,之后会还回来的。”
“不用特意还,放在附近的代收点就行。”苏晚把其中一把伞递给他,伞柄上还带着点余温,是之前被太阳晒过的缘故。
他接过伞,指尖再次碰到她的手,这次两人都没躲闪,只是那微凉的触感依旧像羽毛似的轻轻搔过心尖。他道了声“再见”,转身走进了雨幕里。黑色的伞面在细雨中撑开,像一朵静默的花,很快就汇入了街角的人流,消失在苏晚的视线里。
苏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低头发现自己手里的书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指尖还停留在刚才看到的那一页。
“人走了?”张爷爷凑过来,笑眯眯地问,“小晚,刚才那位年轻人,看着可不一般啊。”
苏晚笑了笑,没接话,转身去收拾吧台。只是心里却像被刚才的雨丝打湿了一角,留下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她拿起那把被男人用过的伞,伞面上还沾着几滴水珠,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把伞重新放回角落,想着或许有一天,它的主人会真的回来还伞。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混着书店里淡淡的墨香和茶香,让人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苏晚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街角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撑着伞慢慢散步的,有急着赶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她不知道那个抱着图纸的男人要去往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会再见面。但刚才那短暂的相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浅浅的涟漪,在这个初秋的午后,留下了一点温暖的印记。
她转过身,看到张爷爷又重新埋头看起了书,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书架上的书安静地立着,等待着被人翻阅的缘分。
苏晚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抹布,开始仔细擦拭刚才被雨水溅到一点的书架边缘。生活就像这书店里的时光,缓慢而安稳,偶尔会有不期而遇的客人,带来一点意外的波澜,然后又归于平静。
只是她没意识到,自己擦书架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目光也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雨彻底停了的时候,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张爷爷收起书,跟苏晚道别:“小晚,我先走了,明天再来。”
“张爷爷慢走,路上小心。”苏晚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她回到店里,开始准备打烊。整理书架时,在最下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被遗落的建筑杂志,封面是一座造型独特的美术馆,线条流畅又充满力量感。苏晚记得这本杂志是上周刚到的,还没来得及摆上推荐位。
她拿起杂志,随意翻开一页,目光忽然被其中一张设计图吸引住了。那是一张老城区改造项目的局部设计图,图纸上的线条精准而细腻,标注着各种数据和细节,旁边还有几行手写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严谨的气息。
不知怎么的,苏晚忽然想起了下午那个抱着图纸的男人。她盯着图纸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或许,他们之间的缘分,并不只是今天这场短暂的避雨那么简单。
她把杂志放回原位,关了一楼的灯,只留下门口那盏暖黄的小灯,像一颗安静的星子,在渐暗的街角亮着。锁门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街景,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二楼的房间里,书桌上摊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最后一页停留在今天的日期,后面只画了一个小小的、带着伞的简笔画。
苏晚坐在书桌前,看着那个小画,愣了一会儿神,然后拿起笔,在旁边轻轻写下:雨落时见你。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老城区的巷子里亮起了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陆时衍刚把那卷完好无损的图纸交到甲方手里,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副驾驶座上那把黑色的伞。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陆总,直接回公寓吗?”
陆时衍“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那把伞上。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和下午那个书店里的味道一样。
他想起那个穿着棉麻长裙的女孩,想起她递毛巾时指尖的温度,想起她说话时轻柔的声音,像浸在温水里的棉花,软软的,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很少会对陌生人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今天这种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计划的烦躁时刻。但刚才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听着雨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他心里的焦躁竟然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师傅,”陆时衍忽然开口,“掉头,去老城区的梧桐街。”
司机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好的陆总。”
车子缓缓掉头,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陆时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清晰地浮现出那个书店的样子,落地玻璃后暖黄的灯光,整齐的书架,还有那个站在灯光下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或许只是想把伞还了,或许,是想再看看那个安静的角落,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难得的一片安宁之地。
车子驶近梧桐街时,陆时衍睁开了眼睛。街角那盏暖黄的小灯还亮着,像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夜色里静静地等待着。书店的门已经关了,但透过玻璃,还能隐约看到里面整齐的书架轮廓。
他让司机在路边停了车,拿起那把伞,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过来,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站在书店门口,看着那盏亮着的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伞轻轻靠在了门边的墙根下,确保不会被人碰倒。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玻璃上映出他的身影,挺拔而孤单,与里面温暖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过了几分钟,他转身回到车上,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回公寓吧。”
车子驶离梧桐街时,陆时衍最后看了一眼那盏暖黄的灯,它像一颗落在人间的星子,在夜色里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他不知道的是,二楼的窗户后,苏晚正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放好伞,转身离开。直到车子的尾灯消失在街角,她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
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个雨天里的相遇,那个抱着图纸的男人,还有那把留下淡淡茉莉花香的伞,都将成为她记忆里,一段温柔的开始。
夜色渐深,老城区的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盏暖黄的灯,还在固执地亮着,仿佛在等待着下一次的相遇。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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