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桑怀瑾还在滔滔不绝地列举。
“够了够了。”
付榆实在听不下去,连忙制止,转移话头道:“既然你是花钱上来的,那肯定很快就得回去吧?”
从某种程度上,这才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
桑怀瑾顷刻变得愁眉苦脸。
付榆顿觉不妙,就听他恹恹答道:“不,可能,要待很久。”
来人间的费用不低,他本来也只想上来看一下就回去。
结果地府办理机器突然出错,卡顿一秒后,“咻”地转走了他全部的积蓄。
“所以,”桑怀瑾说,“我要在这待五百四十三天。”
五百四十三天,接近一年半。
一年半?
要待一年半?
桑怀瑾,要在离他五米的范围内,飘一年半???
“机器坏了你申诉啊,”付榆看上去比他还崩溃,“或者退款呢,你们那支持七天无理由退款吗?”
地府显然没有那么人性化的设置。
就算有,看桑怀瑾一头雾水的冤大头样,估计也没告诉他。
十年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一朝公司倒闭人财两空。
横批,地府第一倒霉蛋。
算了,被地府第一倒霉蛋不幸缠上的人间第一倒霉蛋暗道,一年半而已。
不过九千八百六十小时,五十九万一千六百分钟,三千五百一十九万六千秒。
……
付榆毫不犹豫打开百度,搜索到:如何无痛昏迷五百四十三天。
旁边的桑怀瑾静静看着他,忽然出声。
“以前的我,你不喜欢吗?”
他上来之后默默观察了付榆两天,但没有在这个人身边看到任何属于“桑怀瑾”的痕迹。
有件事情他并没有说出来。
上来人间后绑定的人选是可以指定的,只能有一个,并且在清除信息前就已经选定了,无一例外。
所以即使失去了所有相关记忆,去探访人间的每个灵魂,在见到眼前人的第一秒时,也全都心知肚明——
这肯定是自己生前最重要的人。
如果付榆对生前的自己而言很重要,那他对付榆而言呢?
根据那个建议他上来人间的大叔说的话,人类作为一种对奇观接受度极高的动物,应该会乐于见到重要的人重新出现才对,就算是以鬼魂的形式。
但从对方现在巴不得自己趁早消失的态度来看,付榆似乎对他这张脸相当抵触。
付榆指尖微微一顿。
少顷后,他低声说:“不是不喜欢,是很讨厌。”
桑怀瑾现在对他还不算熟悉,自然不会有真心被辜负的感觉,但也难免低落地“哦”了声,不死心地打探到:“原因呢?”
百度并未给付榆无痛昏迷五百四十三天的教程,反倒弹出个心理咨询链接。
他一气之下点了卸载,敷衍地回:“因为你招人讨厌。”
莫名被骂,桑怀瑾有点委屈。
他刨根追底:“是我做了什么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话题比传销组织洗脑语录还让人心烦。
木棍觉察到主人的沮丧,抬头通情达理地蹭了蹭付榆的脸。
他抿了抿唇,别过头道:“我拒绝回答。”
桑怀瑾相当震惊,原来还能拒绝啊。
长空满覆阴翳,一耳春雷后,窗外又织起细雨。
“你说,驱鬼符对你有用吗?”
昏迷是没法昏迷了,付榆只能另辟奇径。
桑怀瑾现学现卖:“我拒绝回答。”
“……”
要不还是拿块豆腐看看能不能把这货砸没吧。
桑怀瑾又道:“你告诉我以前的事,我就回答你。”
付榆毫不留情地拆穿:“少来,肯定没用。”
桑怀瑾有点心虚,检索着自己的词库。
姜还是老的辣,这句俗语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以现状来看,好像该是“姜还是生的辣”。
他思考着挪开视线,灰溜溜地飘走了。
付榆并不知道他一个幼儿园文凭正在脑子里乱套些什么知识,抱着腿努了努嘴,反扣下手机,心里说不出的发闷。
……以前的事啊。
雨越下越大,香樟叶被打得七零八落。
视线顺着桑怀瑾走到阳台。
付榆望着他的背影,思绪纷乱地敛下眼。
“终于解放了,你感觉怎么样?”
“喂,说好不提成绩的。”
夏季滚灼的热浪似乎仍近在咫尺。
十二年前,蝉鸣喧嚣,遮天的榕树荫把天光也染成洗不掉的浓绿,城市像块透亮明晰的薄荷糖。
那是江南梅雨季难得的晴日。
考场外支起的凉棚下人声鼎沸,大都翘首以盼,充斥着按捺不住的躁动。卖冰棍的小贩抓住商机,在旁边扯着嗓子吆喝,和噪鹃在热浪中一唱一和。
宽大的校服把人罩得单薄,风一股脑灌入,把衣摆吹得鼓胀起。
尚才十六的付榆鱼似的挤开人群,书包在肩上乱飞,迫不及待朝公交站奔去。
如若将人生经历划出三六九等,毋庸置疑的,那是付榆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天。
耳里塞着老旧的MP3,他轻快地哼着小调,眸光奕奕。
公交车在此刻恰好开来,颤颤巍巍地停下。
他快步坐到窗边。
玻璃略泛黄,外头的景象就像老电影的胶片。枫杨、人行道、斑马线、都带着噪点与毛边,从他眼前快速地抽拉过。
好不真实啊,付榆晕乎乎地想。
一个月前,他在放学后照旧摸进音乐室。
付榆向往钢琴和音乐。可家里拿不出钱学,他也从来没奢望过,只敢用学校的电钢,一点点凭感觉摸索。
也就是那天,他被路过的柯玲看见。
对方听毕一曲,邀请他中考完当天去自己朋友那试课。
能免费跟老师学习,哪怕仅仅一节,付榆也求之不得,急不可耐应下。
目的地离学校有半小时车程。大抵是兴奋模糊了对时间的感官,眨眼功夫就驶近了。
下了车,付榆手脚发冷,脉搏因过于紧张而仓皇。
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签,循着上面的地址环视四周,最终定睛至一座漂亮的独栋复式建筑上。
是这吗?
付榆把手心纸条攥紧,朝那走去。
屋檐底挂着印有薰衣草纹样的风铃,门右侧是一块黄花梨匾,用细小篆体刻着“黛月琴行”。
他不由自主地屏息,悄咪咪往里探视。
室内装潢高雅,大理石前台上垂放着两盆铃兰,各式各样的管弦乐器陈列在墙,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下一刻,他的目光倏地一凝。
最右侧,偌大的落地窗边,一架皎洁锃亮的三脚钢琴安恬地置于其间。
孟夏洋洋洒洒的暖阳落下,大片大片,给琴身镀上月牙白的柔边,将其衬得犹如明玉,熠熠生辉。
付榆心脏都漏了半拍。
他正出神,一道阴影自上陡而罩下,清爽的皂角香兜头扑来。
玻璃门被骤然拉开。付榆猝不及防失去借力点,险些趔趄着摔倒。
来人无视他的狼狈,神情漠然,冷声道:“有事?”
付榆好容易稳住平衡,被这人的臭脸摆得有些恼。
不知道提前打声招呼再开门吗?一声不吭装什么逼。
但偷窥在先,他自知理亏,礼貌假笑:“你好,我找黎老师。”
“她在上课。”
轻飘飘甩下这句,对方回到沙发坐下,闭目假寐。
原先的满腔雀跃被这盆水浇得彻底熄火。
付榆顿在原地,实在没见过这种人,比起生气,更多的居然是茫然。
“莫名其妙。”半晌后,他才撇嘴,不满地喃喃道:“拽成这样给谁看。”
接着,他靠近沙发,挪到那人的对角线上。
谁知那人掀起眼皮,说:“我听见了。”
付榆:“……”
对方喜怒难辨地吐出这四个字,又若无其事阖上眼。
明明套着身朴素白T,却由内而外透出股骄矜。
付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给人呛背过去,只能恶狠狠冲这人竖了个中指。
“你就是柯老师介绍来的孩子吗?”
温婉话音及时雨般自身后响起,缓和了降至冰点的气氛。
他扭身,入目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墨发及肩,窈窕端庄,年纪约莫四十五六。
黎念莞尔,眼角细纹给她平添几分亲切。
“抱歉,上节课稍稍拖迟了点,”她问,“没等久吧?”
付榆用力摆了摆头,鞠躬道:“没,黎老师好。”
“刚考完吧,”黎念操着一口令人舒服到脚的吴侬软语,“坐会喝杯茶。”
“哎呀,小瑾也在?”
她走至茶几近旁,这才看见坐在转角的人,略显讶异:“你妈妈也真是,不知会我一声,搞得现在——”
“她不知道。”
桑怀瑾淡淡打断她,插兜起身,道:“我来只是和您说一声,我不会上任何一节钢琴课,您不用为我留时间。”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不是?这人什么意思啊?
付榆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的背影,虽说事不关己,却忍不住生气。
对他甩脸色就算了,怎么对老师也这么没礼貌?
“诶,小瑾,等一下!”
风铃被风带得叮当作响。
“这孩子。”
黎念挽留无果,喟叹一声,有些窘迫地对付榆说:“先来上课吧。”
“听柯老师说,你没有乐理基础和从师经验?”
二楼琴房,黎念拉开纱帘,从柜子里抽出一本教材。
白色印花的防尘罩薄薄一层覆在钢琴上,上面的黑瓷花瓶中放了一捧淡紫色的干花。右侧的墙上还挂了一幅画,是梵高的《向日葵》。
付榆闻着花香,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不自禁摩挲着衣角。
“嗯,”他头低了些,“我以前没什么条件接触。”
“别紧张,”黎念安抚道,“柯老师一直在夸你呢,说你乐感特别好,悟性也高。她介绍学生的时候我还很意外,直到她给我看了你弹琴的视频,我就明白为什么她那么看重你,还千叮万嘱让我千万不要埋没你的才能了。”
付榆被夸得耳热,扬起一个腼腆的笑:“我会努力不辜负这份评价的。”
黎念也弯起唇,示意他坐上琴凳,“先来弹一段吧。”
付榆深呼吸,指腹珍重地覆上钢琴。
他神色一凝,瞬间进入状态。
旋律在翩跹指尖的跃动下流淌倾泻,澄澈而蓬勃,仿若夏日午后田野间浅眠小憩的鸟。
黎念会神,细细听看。
少年瘦削白皙的身体曲张。发丝蓬松,随动作小幅度飞扬着。
付榆先前那点忧虑已然灰飞烟灭,只剩下全身心的投入,眼底是满溢出的渴望。
由于没受过系统训练,他的指法和技巧还很生涩,对力度的把控也欠缺些许,但胜在触键干净,收放自如。瑕不掩瑜。
言而简之,就是有天赋。
曲子紧接着推进**,轰然迸发开来。
那只枝杈上躲懒的飞鸟霎时振翅,在重峦叠嶂间破风,满载自由的豪情,不屈而凌厉地向高远天际翱翔去。
鬓角沁出薄汗,将发尾洇湿。
付榆腕骨渐渐发酸,他却浑不在意,满心满眼只有面前交错的黑白琴键,直至旋律再度趋于平和。
不是如最初般灵动柔软,而是云端之中、一览众山小的悠然。
他颤抖着按下最后一个音,随即长舒一口气。
余音绕梁。
付榆忐忑地偏头,对上黎念温柔的笑眼。
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听见她说:“这是你作的曲子吗?”
付榆点点头,应道:“我即兴的。”
没有专业学习过演奏和作曲,就能随心弹出震颤人心的音乐。
人的一生,能遇到几次雕琢璞玉的机会?
怪不得以柯玲那样苛刻孤傲、不轻易掺和身外事的性子,也会不吝对他的夸奖,极力把人往这里塞。
还真是,捡到宝了啊。
“柯老师说的果然没错,”黎念眉眼弯弯地问,“你愿意跟着我学吗?”
付榆细若蚊咛地答:“我可能,我……”
“你的情况老师知道,”黎念说,“我不收你的学费。”
“您不收我学费?”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语无伦次道:“不、不用,这太麻烦您了,我会努力凑钱的。”
黎念把头发挽至耳后,摇摇头:“没什么麻烦的。你要是难为情,就将来有能力挣钱后再补给我,好吗?”
这都不算天上掉馅饼,简直是天上掉满汉全席,不顾人死活,把他砸得天昏地暗。
付榆久久没能回神,那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反复掐自己的小臂,好确认这是否是现实。
至于那个谁都欠他钱似的、拽得二五八万的逼王……
听见他骂他就听见了吧,付榆想,反正萍水相逢,谁都不认识谁,以后也不可能有交集。
他曾以为自己和桑怀瑾将死生不复相见。
然后过了两个月。开学当天,他一进教室,就和活的逼王打了个照面。
再然后过了十二年。复工当天,他一出讲台底,又和死的逼王打了个照面。
想到这,付榆气上心头,冲那个飘来晃去的鬼影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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