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愿承认，但提起高中时期，除了写烂的练习册、昏昏欲睡的课堂和日复一日的起早贪黑外，付榆第一个回忆起的，就是眼前这张脸。
他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才会甩了三年也没能甩掉的便宜同桌，桑怀瑾。
开朗、善良、为了钱到处跑腿的贫困生。如果说这是付榆在纷纷蜚语中最主要的标签，那桑怀瑾则是与他大相径庭的反面。
——孤僻、倨傲、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
而后来，这些评价都在一夜之间被颠覆，变成了“一模考场上意外死亡的那个学生。”
看清对方的样子后，付榆反而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开始思考。
他没有这方面的迷信，却也不是绝对的无神论者。
究竟是真的灵异事件，还是单纯是自己脑子坏了，还未可知。
但是，就算是他得了什么会出现幻觉的病，为什么冒出来的幻觉会是桑怀瑾啊！
和鬼说话这件事似乎有点蠢。
但反正现在化妆室没其他人。付榆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出声，问了一个毫无智商、但他此时此刻最在乎的问题——
“你是人吗？”
疑似桑怀瑾的阿飘怔了会，思索片刻，背书似的磕磕巴巴往外倒。
“如果必须定义在这个维度内，从，呃，生物学和物理学的角度，我是意识的拟态，并不存在实际生理构造。但从哲学范畴内的角度来看、来看……”
他话及此处顿了顿，拧着眉反复卡壳，显然忘词了。
桑怀瑾眼观鼻鼻观心，试图蒙混过关。
“行行行，你停下。”
付榆本来清醒些许的大脑又快被这通篇鬼扯念懵了。
他截取重点，道：“我姑且就当真的闹鬼了。总之，你现在没有实体，碰不到我，也不是诈尸来寻仇的，对吧？”
桑怀瑾老实答道：“嗯。”
那就好，付榆松了口气。
不过既然不是来寻仇的，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难道真的是阴阳相隔也抹不去的孽缘？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意料之内的，桑怀瑾说：“不记得。”
“那关于你自己呢？”付榆又追问：“我是指你曾经以物理状态在这一维度内生存时的记忆，你有吗？”
定语太多，桑怀瑾也不知听没听懂，努力消化了会才答：“没有。”
果然失忆了啊。付榆暗自沉吟。
怪不得性格好像和以前也不大一样。
如果孟婆汤真的存在，就算对大脑发育水平没有影响，一碗下去后，应该也得把人的认识水平灌成新生儿才对。
但是从对方竟然听得懂人话来看，他在失忆过后显然还接受过某种教育。
至于在哪接受的教育，反正大概率不在阳间。
“木鱼。”
虞小江在这时推开门，“我听大海说你状态不对，到底怎么了？”
付榆一惊，即使知道别人大概率看不见，也还是下意识把桑怀瑾挡了挡。
虞小江没起疑，只当他太紧绷，道：“是不是还不舒服？不用觉得内疚，你勉强自己才是真的对不起我俩。”
请完两天病假，刚回岗没多久又要请假，还带薪，付榆脸皮再厚也不可能大咧咧地答应下来。
他摇摇头，本打算说自己真的没事。
然而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好像不太像没事的样子……吧？
纠结良久，付榆还是难为情地说：“那我请半天假成吗？按缺勤算。”
“给你批带薪假还不乐意？”虞小江不轻不重拍了拍他的脑袋，“又不是没代价，周末请我吃顿海底捞啊，不带虞大海。”
付榆这才平衡了点，笑着答应：“好。
虞小江走后，化妆间又剩下一人一鬼干瞪眼。
……既然假也请了，不管怎么样都回家再说吧。付榆心道。
他早上来得急，加上他要扮演的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所以只换了衣服抹了粉就匆匆上阵，这会要收拾的也不算多。
想到这，付榆不禁打量了眼桑怀瑾。
后者的衣服和泔水桶里打捞上来的裹尸布基本没差，破破烂烂地耷拉着。长至腰间的头发更是惨不忍睹，绝对是人类费尽心力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不愧是正版鬼，质量就是不一样。
他感慨完，正打算走进换衣间，就见身后某只鬼也晃晃悠悠跟了过来。
付榆一滞。
他试探着往前一步，桑怀瑾也同样往前一步。
他后退一步，桑怀瑾也……这货没动。
付榆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干吗？”
桑怀瑾眨巴着眼解释：“我只能在离你五米内的范围活动。”
几米内？？？
付榆晴天霹雳，控诉道：“凭什么？”
这谁规定的，还有没有人性了？
桑怀瑾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表情无辜地说：“两天前上来时，我就只能在你身边了。”
“两天前？”付榆一怔。
他还以为他是刚从课桌底下爬出来的。
付榆腹诽着，也没空纠结什么五不五米的了，心里疑惑更甚。
两天前就闹鬼了，但直到今天才能看见。
他琢磨两个时段间的区别，发现转折点仿佛是他中途晕倒的那十秒。
可仔细一想，在这之前，镜子里昙花一现的那个鬼影应该也是桑怀瑾。
尽管只有短短半瞬，付榆却不认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这么说来，以晕倒作为切入似乎也不太对。
化妆间毕竟是来去自如的公共区域。付榆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还是尽早卸妆回家，至少不会被路过的人当成精神病。
换衣间有两个，被一条亚麻色的帘子虚掩着。
“你给我好好搁外边待着。”
他冲桑怀瑾嘱咐到一半，突然想到：“这两天你没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吧？”
空气安静得可怕。
桑怀瑾低头，像个犯完错等待挨批的学生，坦诚道：“看见了。”
“……”
“桑怀瑾。”
付榆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死定了。”
甩下这句恶毒的诅咒，付榆红着耳根，“唰拉”一下扯紧帘布，生无可恋地抱头自闭。
被撂下狠话的桑怀瑾孤零零地在外站桩，不忘提醒：“我已经死了。”
付榆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闭嘴！”
正午时的地铁依旧摩肩接踵，车厢内人挤着人，又闷又燥。
唯有桑怀瑾丝毫不受影响，在人群中无拘无束地到处穿梭。
违和感太强，看得付榆脸色发绿，默默掏出手机，给自己预约了人民医院后天的号。
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付榆打开门，就被屁颠屁颠跑来的木棍扑了满怀。
他沾了脸口水，还没来得及回抱住它，就见木棍挥着爪子从怀里挣脱，如临大敌地躬身，冲门外大叫起来。
付榆看着满眼警惕、龇牙咧嘴的木棍，恍然大悟地望向桑怀瑾。
“难怪木棍会叫，原来是因为你啊。”
都说狗能看见脏东西，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桑怀瑾闷闷应声，带着丝鬼生不易的心酸，道：“这个毛发旺盛的不明生物体老是追我。”
付榆白他一眼：“孤魂野鬼私闯民宅，不追你追谁？”
以及他在底下到底接受的什么教育？不认识狗就算了，还在那毛发旺盛的不明生物体。
木棍在看见自家主人似乎和鬼相谈甚欢后也没放松警惕，仍保持着战斗姿势，被付榆半安抚半胁迫地捞上了沙发。
他好不容易安顿完狗，终于得空抬头对桑怀瑾说：“好了，现在你可以开始解释，你是什么，为什么出现在这，为什么找上我，我又为什么能看见你？”
桑怀瑾一本正经地立正，像个受审的嫌疑犯，措辞半天，才紧张开口。
五天前，他的公司倒闭了——
“等下，”付榆没控制住打断，“什么公司？你还要上班？”
桑怀瑾闻言思索了会，决定先从地府的构成讲起。
地府，正如民间传说那样，是收留故去人类亡魂的地方。
没有具体名称，叫法因文化而异，不同国家内逝世的人，也会被带至不同的分区。
而接下来的部分，则是付榆未曾耳闻的版本。
大部分情况下，人死后会被强制性喝下孟婆汤，在指引下转世投胎。
只有执念过深或阳寿过短之人，才会在过了奈何桥后被带至地府内。
和付榆猜想的差不多，地府设立教育机构。三年义务制，保障鬼与鬼之间的正常交流。
社会化测试过后，合格的进入工作，不合格的则继续留级。
桑怀瑾一次合格，毕业后成为了一名默默无闻的底层小员工。
付榆心说，怪不得这个桑怀瑾比以前还二缺，原来就读了三年书。
当事鬼并不知道自己被地球人学历歧视了，还在兢兢业业地讲述。
地府也存在工资。由于鬼魂缺乏娱乐活动，于是除了满足基础的生理需求外，钱财的使用途径便大致分为两种。
购买投胎身份，和购买探访人间的时长。
听到这，地府存在的意义已经可见一斑。
付榆脑子转得快，大致推测了出来，其本质不完全是收留亡魂，而是对所谓“执念过深或阳寿过短之人”的“优待政策”。
多数人清空记忆后直接投胎，这种投胎具有随机性，下辈子命数的好坏不得而知。
而具有以上两种特质的另部分人，上辈子的命大都不好。
于是地府为其提供优待，这部分人被引至其间，通过打工挣钱，拥有了“买命”的机会。
尽管在付榆看来，用钱买命简直是资本主义能做到的最万恶的剥削，究竟是不是“优待”，这点值得深思。
桑怀瑾继续道：“很多人因为失去记忆，对人间没什么向往，都会选择买好身份投胎。”
这些说法实在太离谱。付榆消化了会，才顺着他的思路说：“所以你选择了探访人间？”
桑怀瑾斟酌着回答：“我什么都不想选。但公司倒闭了，我找不到新工作。一个大叔让我干脆上来看看，我就上来了。”
“都不想选？为什么？”付榆问：“是你想要的身份太贵买不起，所以想再多打几年工吗？”
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何必浪费钱跑来人间？
“不是。”
桑怀瑾摇摇头，然后说出了一句惊为天人的话。
“因为我喜欢上班。”
他神情恳切，语气真挚，目光带着几分忆往昔的不舍与怀恋。
付榆愣在原地，深深地震撼了。
“等等，我没听错吧？”
他不可思议道：“你喜欢上班？不求回报的？”
怎么会有人……有鬼喜欢上班啊？
如果他知道地府实施的是全年无休007工作制，恐怕会更加震惊。
身在祸中不知祸的打工鬼桑怀瑾理所当然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付榆欲言又止地沉默片刻，道：“你高兴就好。”
很遗憾，大少爷生前并没能活到上工。付榆不知道这份受虐倾向究竟是受下面环境影响，还是桑怀瑾灵魂深处的天性。
鉴于他的部分措辞过于诡异，付榆实在无法不对所谓“三年义务教育”产生质疑。
于是他继续问：“除了说话识字，你们那还教了你什么？”
桑怀瑾回想半晌，认真地开口。
“投好胎是每个灵魂的毕生追求，努力奋斗赢得幸福人生，唯有拼搏才能逆天改命走上巅峰，为地府创造价值才是真正的自我价值……”
付榆价值观受了点冲击。
这哪是义务教育，分明是传销组织吧！
他终于知道孟婆汤作用何在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洗脑包，要是不一人一碗灌成智障，地府迟早在抗议声中走向改革。
喂完三年洗脑包后打包送上流水线，地府一条龙服务了解一下。
关于地府的设定和小桑的打工（？）环境，后面会慢慢展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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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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