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衍唇线抿成一条紧绷的凝重,跟棠徵对视一眼,缓缓道:“明天问话你也算上。”
后者略显讶异地抬起头,这活不该归他,只是还没拒绝,贺衍就不咸不淡地说:“人手不够,棠法医比较擅长套话骗人,能者多劳。”
棠徵:“……”
已然积攒出经验的孟柏确信贺衍是另有所指,心想自己恐怕听到了什么情感机密,立刻低下头坐立难安地找哪条地缝能顺当钻进去。
鸣笛和喇叭声渐响,夹杂着新闻记者的播报,市局外头已经躁动地停了不少车。
今天晚上,陆庭卓就要风风光光地离开崇平市局。
红玉金台的张老板等人相继被捕,而一干有证据没证据的罪状,通通摊不到陆庭卓头上,不需要临时串通,自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他顶上那些黑锅。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不断滋养好处。那个曾经一朝滑铁卢的刀疤男,这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衷心。他自称在酒吧跟杜子棋起了冲突,心里气不过,所以决定伺机报复。陆庭卓躲在傀儡和伥鬼身后,活成了一道最精明,最清白不过的鬼画符。经年找准最弱势的受害者来耀武扬威,欺凌她们不够富有,不够强壮,不够“值得被同情”。
十分钟后,陆庭卓闲庭信步地从问讯室出来了。
他面带恰到好处的倦容,临走之际深刻表示了对市局工作的理解,秘书和司机纷纷上前把他围住,对于门外的喧闹,陆庭卓适时苦笑一声,好言好语地和下属吩咐注意事宜,又给身边的警察道了声抱歉。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脚步一滞,转身看向站在拐角处的棠徵。
陆庭卓迈步过去,像个贴体入微的长辈,温声细语道:“昨天没受伤吧?听说你好像是泊川人,刚来崇平就碰到这种意外,招待不周真是让你见笑了。不嫌弃的话,有机会你来洲际酒店,我再好好宴请。”
棠徵比陆庭卓个头稍高,他态度漠然,居高临下地瞥了对方一眼,看得陆庭卓很不舒服。接着象征性地提起嘴角,“好啊,有机会过两天我们再见。”
陆庭卓嘴角缓缓向下撇去,蹩脚的假笑差点凝固在脸上。
他心里暗骂一句蹬鼻子上脸,真是不识好歹,僵着脸转身大步离开。
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外面那群马戏团随着陆庭卓的离开,也作鸟兽散。除了寥寥几个加班的警员跟值班员,两相对比,市局大厅顿时变得空荡寂静。
贺衍对放虎归山表现得很平静,海港分局的新局长上任后便开始谋划内部肃清,陆庭卓原本小心谨慎的行事风格早就在一个个受害人的噤声后,迅速膨胀出了吞食理智的怪圈。
他已经露出马脚了,只差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收回目光,贺衍眉梢一扬,“你什么时候这么会挑衅人了?”
棠徵跟另一个法医确认了往上级鉴定机构送检的材料后,乜了他一眼,就像当初他在小巷子里回答马无涯“我们见过吗”时一样理所当然,“我是认真的。”
两人共同往出走,贺衍甩着车钥匙稍靠后,“你回哪儿?还住津大职工宿舍?”
这时月明星稀,街道萧然,难得是个疏朗天气,他想了想这边确实打车不方便,离地铁站也有点距离,于是便说:“那我顺路送你一程吧,照顾一下新同——那什么玩意儿?”贺衍尾音陡然下跌。
只见马无涯在街对面挥舞着胳膊,活似一只从博物馆逃出生天的长臂猿模型。
棠徵眼光扫了圈,就他一个人,“窦乐呢?”
马无涯先看到旁边一手插兜的贺衍,特别没眼力见地说:“哎哟,你俩怎么一起啊?”接着脸登时苦成了倭瓜,“你可别提那小祖宗了,一刻都不能消停。到家没一会儿又饿了,我让他自己去厨房做,就睡了一会儿,睁开眼还以为被空袭了。刚把《龙珠》全套翻出来给他看,找个理由出来接你下班,总算能喘口气。”
贺衍:“……”
这小子跟棠徵的炸厨房水平听起来倒是挺一致。
“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棠徵问。
“他都多大了,还能磕着碰着?你放心。”马无涯没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棠徵摇头,末了嘴角轻轻提起,“那他现在应该挺喜欢你。”
“啊?”马无涯一怔,半晌蓦地反应过来。
自己没把窦乐当小偷防备,这对他来说,可能是难得的贵宾待遇了。马无涯情绪来去如风,是个极其感性的理工男,瞬时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兜上心头。
贺衍打断了他酝酿的鸡汤,“那小光头现在是个什么安排?怎么住到他家去了?”
棠徵想了想说:“他没地方可去,先收留一下。要是想上学,就去上学。”
贺衍知道窦乐失怙失恃,确实除了一个服刑的劳什子叔叔,再也没其他亲戚。
但每到这种时候,贺衍就觉得棠徵身上的那股矛盾性显露得一干二净。他去查案、探寻,搜捕真相,言语上的表态永远是冷静自持,仿佛单纯被兴致驱动。
至于个人的独立情感,总是隔着一抹重影的远山,好像很近,又永远原地踏步走不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桎梏着他。
“你这是当儿子养啊。”贺衍笑了一下,也考虑了这个问题,“不过十六岁是该上高一了,私立学校的话转学籍倒也不成问题,就是这知识水平估计得先从扫盲开始。还有,让他别再买假证了,要不是没成年,还将功补过把坑钱的假证贩子供了出来,他起码得进去待一阵儿。”
听他这么说,棠徵微一沉吟,觉得有几分道理,毕竟上次窦乐写自己名字,姓用的还是拼音。
旁边绿幽幽的矮小树丛成了迷你生态公园,马无涯“啪”地一声打死只伺机行动的蚊子,插嘴道:“这样,老贺你不如也去我家坐坐,要有什么路上谈也行,咱们别干站在大马路上说啊。”
贺衍心想他去算怎么回事儿,摆了摆手,“没什么要说的了,棠法医明天记得来上班,我走了。”转身回了自己车。
马无涯见人走了,上了驾驶座犹豫片晌,还是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棠徵系上安全带一顿,道:“曾经的同学,暂时的同事。”
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很简练,马无涯一脚踩油门,“就没别的了?不对。”他知道棠徵今天去做了尸检工作,但这个时间前缀,“你还要回去当图书管理员?”
他憋了憋还是没忍住,“醒醒,你还能一辈子窝在那个地方吗?在市局工作不是挺好的,他们还能把你……”
棠徵递给他一个眼神。马无涯后半截推心置腹卡在半道,终归还是知趣地把嘴闭上,举白旗投降,再一扬手,“好,我不说了,先回去解决那个小祖宗的去留。”
车慢慢悠悠地往老城区石鼓巷的一间老宅平房开去,虽然交通不便,但环境颇为清幽,猫狗成堆,特色是星罗棋布穿着背心乘凉的老大爷们。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神似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在跟父母对峙,马无涯一人分饰两角。
窦乐脖子一梗,赤脚盘腿坐着,饱满的嘴唇紧紧叠在一起,含混地说:“我用不着上学。”
马无涯刚要怒其不争,就被低头看地图的棠徵眉梢一挑抢了白,奇怪道:“你故意为难他吗?”
上口气还没喘完的窦乐登时太阳穴一突。
“呃,那初中也行,也就是年纪大了点。”马无涯很上道,手摆成螺旋桨,配合地作出一副退而求其次的神情,“如果现在开始补课,只要过了及格线,有的私立学校还是能插班,剩下的基础薄弱可以再作补习。”
棠徵眼眸微垂,再次抬头,“你是说小学?”
“这就过了,’窦’字确实容易提笔忘字。”马无涯趁机抹了把眼屎,一拍大腿,演技拙劣地反驳,又好似终于发现眼前的人是个文盲,于是十分惋惜道:“但听你这么说,我发现好像确实不太可能。”
两人一唱一和,窦乐心知肚明这是最低级的激将法,心里还是不可抑制地窜起一股火。
这个姓棠的,果然还是死性不改,说话就会阴阳怪气。
不就是考个高中及格线,他脑子又不笨,怎么就不行?
棠徵跟他视线一对,立刻轻轻用胳膊肘一捣马无涯,后者不需言语,就拿过走形式的纸笔推到窦乐面前。
“我可以暂时负责你的生活开销,和银行一样的利息。”棠徵示意他看纸上的内容,“考上高中的话可以免利,和助学贷款一样,不过也不用太为难自己,你的话......就重在参与。”
说完便起身往餐桌走,留下窦乐死死盯着眼前拟好的协议。
不签,他还可以无债一身轻地到处鬼混闯荡。
签,就等于他彻底低头了。
钢笔被拿起的瞬间,棠徵连目光都没从路线图移开。因为窦乐最大的心理障碍,其实是直面自己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不论是来到新城市,还是企图用拙劣的手法换一个非法身份,始终都秉持着过往教给他的“道义”,不曾考虑其他的生活法则和轨迹。轻视那些一帆风顺的人生,兴许也有些羡慕,但绝对不能显露出来。
“我肯定会还的。”窦乐撂下钢笔。
语气还带着跟自己较劲的别扭。
目送他独自走回客房的背影,马无涯喃喃道:“我这老房子就当出租赚个外快也挺好,但他到底是什么人?”又十分费解,“除了贺……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主动关照。”
棠徵再次觑了他一眼,从餐桌放的包装袋抽出两片老同学特地给他买的指定餐食,“养着有用。”
他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缓步走去阳台听外面的虫鸣,嘴里咬着面包片,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不设防。他貌似只有在这种非正常的进食地点,吃一些不能称作是饭,或者“正餐”的东西,才能感受到吃东西的舒快与放松。
马无涯不懂,“炖了吃啊?”
瞄到棠徵手里拿了一叠纸,低头随意浏览着,场面显得花前月下,甚至浮泛出了几分诗意。马无涯走近一探头,高度清晰的紫红色现场尸体照差点把他吓得灵魂出窍,直接扭身一个滑跪趴伏到沙发角,心有余悸,“你快安慰我,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棠徵视线从尸检信息移开,着实不擅长宽慰人,思忖半晌问:“你怕我吗?”
见对面宛如通电地摇头,他又说:“那如果我是凶手,现在这个案子就不会被翻出来。”
老虎猎豹都不怵,还害怕普通吃人的野狗吗?
瑟瑟发抖的马无涯半天才明白他的对比逻辑,多说无益,只好自己欲哭无泪地缩着身体快步逃回房间。
棠徵转身继续从手机软件调出案发地附近的地图,根据凶手在现场遗留的行迹来看,他的活动范围并不大,而且对附近路段的监控分布很熟悉。
什么样的凶器,需要他把死者脖子一圈的皮肤都割下来?
这个指向性,一定精准得能瞬间锁定目标。
次日晌午,崇平市局。
这是宋林夏第一次来到公安局。
警方想了解董老师生前的情况,宋林夏是学习委员,和老师接触较多,又成熟懂事。其他同行来的学生,也都是在班级里比较活跃的。她父母有种过分的客己,望女成龙,家教严格到方方面面,从小送去学习了无数的兴趣班。是以她穿着校服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兴许是因为紧张,脑门上闷出了好几滴汗珠,还能将背脊挺直,脖颈昂得像只湖畔的小天鹅,是每个班级都会出现的班花人物。
好在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例行问话,等待家长来接她的时间,外头倏然一阵鬼吵鬼闹,对面的警察被人叫了出去,又喊进来另一个年轻男人陪她。鼻梁上架了副细框眼镜,穿着浅色便服,书卷气很浓,虽然没笑,却让人天然地感到亲近。
闲聊几句后,他似乎是以为宋林夏还沉浸在悲伤里,便安慰道:“老师去世你们一定很难过吧?”
原本松了口气的宋林夏只低头细如蚊蚋地应了声。
过了一会儿,似乎见她实在百般无聊,对方再次主动开口,哄小孩似的说:“我听说你是语文课代表,要不要听一个辩论题目?”
宋林夏对这个人还是比较有好感,声音也温柔,于是她放松警惕地点了头。
棠徵眨了眨眼睛,换了个姿势直起身,“你可能听过电车悖论。一辆电车正在铁轨上行驶,忽然前方出现了一群人,拉动拉杆变道的权力掌握在你的手中,但是另一条轨道上也有一个人,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这种老掉牙的话题宋林夏早就听过,想都没想便胸有成竹地说:“不改,按照原定的轨道撞上去,只能说本该如此,但是为了救他们撞另一个人,我不认为个人有权决定别人的生命,也不同意一群人的性命就大于一个人的性命,那太功利主义了。”
刚才佯装离开的警员通过耳机听到谈话内容,有点惊讶她这个年纪竟然会用“功利主义”,思维逻辑也挺清晰。但神态莫名有种过于圆滑的成人感,就像是被人教导过要将五官这么摆放似的。
棠徵面带兴味且鼓励地“恩”了一声,继续说:“那如果我增加一些附加条件,比如说那一群人是远近闻名的好人,或者里面有你的亲朋好友,而另一条轨道上是个臭名昭著的逃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在这个情况下,你还会坚持刚才的选择吗?”
宋林夏愣住了,没想到还有后续。
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作响,她心里浮上不祥的预感,莫名止住了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为好,似乎哪一边都不是正确的答案。
坚持不变,显得太过冷血。
改变答案又好像在印证着什么。
见她不说话,棠徵再次出声:“我问过的人,有不少都会在第二种情况中选择改变轨道。不过——”
面前的青年换上了一种审视探究的眼神,宋林夏的下巴咬肌瞬间因焦虑而紧绷 。
“在选择撞向了另一个你认为罪可至死的人,如果事后发现逃犯是被错判的,’好人’才是逍遥法外的坏人,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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