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卓坐在“软包风”的问讯室里镇定自若，对警员彬彬有礼地要求联系律师，还询问能不能让人给他送件新衬衫，甚至可以说是表现得很有风度。
开口第一句话，贺衍就知道这人早有准备，装模作样，简直有点挑衅意味。
“我今天是作为客人来消费，确实有听到他们员工发现了一个新来的服务员吸毒，所以就先控制住准备跟公安举报。没想到还是个惯偷，被客人认出来后企图逃跑，亏得警察同志来得快，也不知道客人有没有被那个小偷伤到。其实我也觉得挺痛心的，岁数也不大，错在没怎么读过书，人还是要多接受教育，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我一直致力援助教育行业，比如资助贫困山区儿童，也是企业家的一种社会责任感吧……哦，我确实是投资人，不过店里的业务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每年投资那么多产业，大部分都只负责给钱。”
贺衍隔着层玻璃，听到“儿童”这个关键字，眉心顿时一跳。
陆庭卓闻所未觉，并不知道被人怀疑到了这方面。
他笑了一下，“警察同志，我百分百理解你们的工作，但也许是有什么误会，不过营业要是有任何违规的地方，我相信他们肯定会配合好好进行整改。”
活脱脱一个热心守法的成功人士。
“可真会说。”有人暗骂道。
“这不知道的一听，还以为在发表杰出企业家获奖感言。”
此类道貌岸然的人，恐怕是犯罪者中最不好定罪的一种。
受过高等教育，老谋深算，很会利用法律漏洞，最重要的是，就像棠徵所说的，陆庭卓几乎是有“分寸”，这一点他自己甚至飘飘然地引以为傲。他尽量不碰高压线，仅在某些方面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仰仗钱财跟一些手段，他依然能高枕无忧。
津大附属医院四楼，刚结束陪床没几个小时，杜子棋的父母又闻讯赶来。
虽然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这对普通的工人夫妻仍然心神巨震，竟然有人要蓄意谋杀自己的儿子。在他们眼中品学兼优，善良懂事，最重要的是，一直很“乖”的儿子。
乔茗从杜子棋的病房门口路过，身后的哭声触目恸心，夹杂着几声克制的劝慰，迎面碰上一群风尘仆仆的亲戚赶来帮衬，这估计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
胡东东这边就冷清多了，除了检查的护士跟守在一边的警察外，这座城市好像没有人在不触及利益的情况下，关心他的生死。
他活似一个可怜兮兮的灰败小老鼠，细眉歪眼，萎缩地陷在病床上，甚至比乔茗要矮上一大截。
乔茗跟同事换了个班，没过一会儿，天边将将弹出一块红日。
突然，她发现胡东东几乎透出骨头的眼皮好像皱了起来。
“人醒了。”乔茗找了个僻静角落打电话给贺衍。
“他全招了，他说董京华确实是常客，每次都去见陆庭卓，当天也是在一个包厢，但那天包厢里不止他们俩，他不知道钱包究竟是谁的，后来顺手牵羊也没多想。”
贺衍：“真够缺心眼的。”
“他说三号董京华去红玉金台也见了陆庭卓，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在他去晴岸商汇之前，走了之后陆庭卓似乎心情很好，但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乔茗忽然压低了嗓门，欲言又止。
贺衍正往自己桌子边走，心中莫名有点预感，“我现在就一个人，没开免提，你直接说。”
乔茗心火直冒，还是用气声道：“胡东东除了刚才那些，就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董京华当天嗑药了。”
“他确定？”贺衍脚步一顿，站在原地。
乔茗敛容屏气，脸色有点难看，“他很确定。”
熬了大夜，贺衍眼里不禁泛起几道红血丝，旁边有些加班的同事已经开始犯困。
董京华的尸检报告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吸毒史。主要鉴定人是魏主任。鸡贼的是，尸检报告只会写确定的结论，遗漏了一部分，也不好盖棺定论他是故意为之，犯错是人之常情。但是魏主任经验丰富，会犯这种令人贻笑大方的低级失误吗？
原来如此。
贺衍怒极反笑，舌头抵在牙齿间，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把材料一撂，差点冷笑出声。
当务之急，是重新进行尸检。
“你先别告诉别人，忙完了回来，正好我这边也有新活。”贺衍说。
乔茗神色凝重地对着空气点了下头。
“孟柏”，贺衍起身往吴昶办公室走去，顺便路上逮住了正继续对资料的孟柏，“你学长又走了是吧？”
孟柏大惊：“您这回可没说不让他走啊！”
贺衍一噎，差点喷了，“是，我没兴师问罪呢。”他凑到孟柏脑袋边耳语：“你去把他找回来，就说之前答应我的要求我想好了，你这么说他就明白了。”
离市局不远的一家老字号摊子，蒸腾热气的街边小桌坐了三个人，桌上摞了好几叠笼屉。
两位成年人同时看着窦乐囫囵吞枣地吃下第二碗馄饨，马无涯略显惊愕地跟棠徵对视，“这小子八百年没吃饭了？”
棠徵跟窦乐没说几句话，就皱了下鼻尖把他带去洗了个澡。马无涯自告奋勇领路去了一家浴场，窦大师狼吞虎咽吃了半天自助餐，出来没走两步道，又饿了。
棠徵劳累了一宿，趁着窦乐喘气的空档，面带困倦地淡淡问：“你还有钱吗？”
窦乐仰头把汤都喝干净了，还是那个刺头样，迟迟未吭声。报警诈骗的当事人见钱款已经追回，不愿再劳心费力，决定私了，是以他才能这么快就重见天日。可惜现在出租屋不能回，室友也卷进了命案，他自己身无分文，算得上是无家可归。
而棠徵还真信守了那句没被自己当真的承诺。这么算下来，窦乐发现自己除了他之外，竟然没有一个能投靠的人。
棠徵清楚他那个轴脾气又上来了，语气淡然，“算借的。”
此刻倘若马无涯知道内情，保不准要捶胸顿足，哀叹他要是早放弃把能说会道的天赋用在歪门邪道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这回窦乐总算是闷声点了头。
马无涯仍旧狐疑他们是什么关系。
亲戚家的小孩？虽然挺标致的，但长得也不像，棠徵更是从来没提过任何亲属。
“他谁啊？”窦乐打了个饱嗝，又把一屉蒸饺扒拉到面前，终于展现出虎了吧唧的本色，抽空端相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人。
马无涯清了下嗓子，满面春风地自我介绍，“我叫马无涯，是他多年好友。”
窦乐十分欠揍地说：“你家里怎么给你起这个名字，没牙的马？”
马无涯转身对着棠徵，“这小光头真不讨喜，他到底什么人？”末了又痛心疾首道：“学海无涯苦作舟没听过？我的天哪，你有没有念过书？”
窦乐嚼着蒸饺不屑地扫了他一眼。
马无涯正要发作，下意识循着手机震动声，一摸口袋扑了个空。棠徵看又是个陌生号码，接起的瞬间，便听孟柏急促地低声道：“学长你现在在哪儿？”
棠徵把路边摊子的招牌，跟路名一起报了过去。孟柏忙道：“好的，你稍等我马上就来接你。贺队说你之前答应过他一个要求，他现在想好了。说我这么转述你就懂了。”
棠徵脸上的表情一凝。
不得不说，这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几乎是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贺衍的意思。
没想到竟然是市局的法医有问题。
“怎么了？”马无涯不解道。
棠徵挂了电话，不知道在想什么，饶有兴味地说：“我要回一趟市局，得麻烦你帮我照顾他一会儿”，接着他露出了一种很少见的表情，“昨晚有人想送我一份‘礼物’，虽然没送成，但是礼尚往来，我得回敬一下。”
吴昶此刻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
他和名字很相配，脸略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半包着，除了吊嗓子训人，就总在忧国忧民。他说：“是，这次提前行动是紧急部署，跟‘六零五’案的一个关键证人有关系，突发情况我让他们去的，调查正在稳步进行中......”
那头似乎还有会议，于是仓促挂断了连线。吴昶叹了口气，转身上前几步，竖起食指在贺衍眼前抖了几下，第一句就是，“你小子想大闹天宫啊？”
“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说法？都说恶性分尸案放在那儿警察不管，浩浩荡荡跑去扫黄，破案抓犯人效率不怎么样，就干这个最积极。那个胡东东现在什么情况？还有陆庭卓，这人不简单，你确定他跟受害人的死有联系？”老头还没说完，忽然注意到贺衍没像往常那样吊儿郎当的，而是神情严肃地听他教育，顿时眼皮一跳。虽然他常呵斥贺衍没个正形，但只要他真把自己摆得正色庄容，就知道肯定有事要求他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贺衍决定先给他一个缓冲，“吴局，您还记得上回说的棠徵吗？”
吴昶想起那次贺衍招呼都没打的突然出柜，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记得，他又怎么了？”
贺衍：“他就是昨天晚上在红玉金台一开始行动的那个人。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没跟他串通，他昨晚是为了另一个人，也就是前几天津大坠楼的学生去的，意外碰上了胡东东。那个学生坠楼有蹊跷，包括后来有人试图拔他的呼吸管，也是棠徵怀疑是要赶尽杀绝。他之前把可疑之处匿名寄给了海港分局，但估计被分局负责人扣了。”
“陆文涛？”吴昶眯了眯眼睛，毫不意外，直接说出了这个名字，他跟陆庭卓是亲戚。接着又想起来，“我怎么听说你还特地打听了一个姑娘？”
“我是替棠徵问的，他从那个姑娘套的话，而且可能还知道些其他秘密，您放心，我已经让人跟进了。”接着贺衍语气自己都没感受到不对劲，“……至于他有没有其他私情，我就不清楚了。”
吴昶露出一种搞不懂你们男同性恋的表情。
贺衍定神继续说：“董京华一面是中学数学老师，另一面，他可能在帮陆庭卓做事，两个人关系密切。我在他抽屉里搜出来的那瓶头发出现了一条线索。董京华之前的同事告诉我，八年前曾经有个学生控告他性侵，学生没有看到犯人的长相但留下了证据，可是经过检测dna跟董京华不符，家长也不想闹大，所以后来就不了了之。董京华曾经拔了那根学生一根头发，也许是纪念，也有威胁的意思，我怀疑当年那个人是陆庭卓。如果能联系到当事人拿到那份化验单，八年，追诉时效还来得及。”
吴昶没料到这个内幕，双眉紧蹙。
贺衍顿了顿，终于说到了重点，“那个在医院的证人醒了，他说案发当天董京华去了红玉金台，和陆庭卓见面了一个小时左右后离开，陆庭卓之后心情非常高涨。我已经让人在查红玉金台附近的道路监控，还有一点，董京华期间磕了药。”
吴昶一惊，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吴局，您也知道泊川市局等于是厅级单位，刑侦支队更是全国排得上号数一数二的，棠徵之前在那儿作为人才特招进去，能力绝对没有问题。之前鉴定报告的失误究竟出在什么原因，具体涉及到那些人，需要时间。我知道虽然咱们这儿不是什么缺人才的偏远地区，但是也有特聘名额。现在就需要您给我一个批准，让他尽快进行二次尸检，事不宜迟，送到检察院去还得打申请文件，也太明显，毕竟不是家属要求进行第三方尸检。等这个案子结束了，他自己估计也不想长干，算是我欠他一个人情。”
吴昶半晌没说话。
他起身从桌上端起茶杯，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有些嫌弃地放下，说：“你确定他这个人没问题？贺衍，工作不要夹带私人感情。”
贺衍知道他的意思，一旦批准了，至少明面上是在表态对棠徵的信任。
“我确定，不带任何私人感情，理性判断，他绝对是一个很好的侦查帮手。”贺衍毫不避让他的目光。
吴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含混地“恩”了一声。而后又突然拔高嗓门，有点不乐意了，“什么叫他也不想长干？”
市局的法医鉴定中心是座独栋小楼，外观刷着白漆，看着有些其貌不扬，人员也精简，但实际上存放着不少近几十年来的重要卷宗。
贺衍走到解剖室门口，看到棠徵正拿过解剖服。
可能是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共事过，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专注地瞄着他的侧脸，像是映照在一把破水而出的银色刀刃。
棠徵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依旧神情冷澹，貌似跟平常没什么区别，但贺衍知道他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怎么说，有点性感。
这人就是这样，遇事才会装乖笑几下，否则就只会露出一张扑克脸。贺衍心情复杂地意识到，不管是耿耿于怀，还是作出一派云淡风轻，即便涉及人命和自身前途的重大选择出现在眼前，他还是最信棠徵。
没有犹豫。
棠徵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他，贺衍连忙故作咳嗽，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废话，“另外两个人已经在里面等你了。”
贺衍走到他面前，稍稍低头看他，还未再次开口，就听棠徵说：“你的要求就是我帮你破案？”
“我可没指望你破案啊，给我一个够准确的尸检报告就行。”贺衍一愣，肩膀散漫地塌着，下意识咧嘴呛了他一句。
棠徵相当习惯他这种犯欠的说话方式，临进门前，又停住脚步回头道：“没关系，算你买一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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