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约定见面的茶楼,乔茗视线四下一扫,固定在了角落里挨着小叶迎春的一张桌子。视角盲区遮挡住了顾客的半张脸,只露出了深色长裤的一角和高跟鞋。
她径直走过去,“是李女士吗?”
低头发呆的李雪抬头后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个警官倒更像是模特。
“我还以为是直接去您家里,麻烦您了。”乔茗直言道。
李雪苦笑了一下,“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就近找了个地方,环境可能不太好。”她穿了件长袖高领的黑色长裙,黑眼圈很重,眼白红血丝泛滥,即便化了淡妆,一张清汤寡水的面容依然异常憔悴。
“理解,您工作也辛苦了”。乔茗露出了安抚的微笑。这家茶楼并不禁烟,烟雾缭绕,要是耳朵灵敏的,还能听到楼上包间打麻将的吆五喝六。
她虽然很理解死者家属的心情,但还是开门见山,“我接下来问的问题,请您一定如实回答。今天过来,主要是想问您知不知道一位姓纪的女士?”
李雪握紧咖啡杯柄的手悬在半空中,抬头反问:“这跟我丈夫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是这样的,”乔茗斟酌了一下措词解释道:“我们查到董老师案发当天,曾经去过晴岸商汇买了一瓶香水,并且......让柜台的工作人员在附赠的卡片上写了四个字,‘赠纪小姐’。”乔茗观察着李雪的面部表情变化。
只见她先是眼神放空,透露出茫然的呆滞,接着又猛地像是甩开什么东西似的摇头,“我身边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乔茗追问:“要不您再想想?”
“肯定是她们看错了,警官。”咖啡杯“叮”的一声落在圆碟中,李雪斩钉截铁地否认,“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我丈夫跟我感情也很好。如果这是你们警方现在的调查方向,我希望你们能再多找找其他的线索。”
乔茗听她态度如此强硬地极力否认,悻悻地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您放心,我们调查肯定也不是只往一条路走。就是希望你如果想起什么线索,务必第一时间和我们联系。”
李雪小幅度点了下头,并拢在一起的双脚向后缩了缩,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
乔茗沉默了一会儿,出其不意地开腔,“冒昧问一下,您跟董老师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认识的?”
李雪微愣,呼吸几乎停滞一瞬才说:“八、九年了,朋友介绍认识的,他人很老实,做事情也踏实肯干。”
“没有孩子对吧?”
“对,他是老师,我在酒店上班,起早贪黑的平常都很忙,没工夫照顾小孩。”
乔茗:“那这么忙的话,会不会影响感情?”
李雪不自觉提高了点音量,“不会啊,我们感情一直很好。”说完她又点了点头。
“刚听您说工作上有事情要处理,那董老师的补习班现在还在开吗?”乔茗换了个话题。
李雪:“开着,那个本来就是跟人合伙,现在主要也是其他老师上课,不过学生不多。”
乔茗看着她,忽然带着好奇意味道:“老家在滩江吗?听您的口音。”
烟灰落下,在李雪的长裙上烫出一个不为人知的洞。她往耳后别鬓角碎发的动作稍滞,尴尬地笑了一下,“是啊,乔警官耳朵真灵。”
市局贺衍的办公桌边,检验员把化验报告递过去,感觉有点慎得慌,“带有毛囊能检测dna的头发,有男有女,都不是一个人的,我强烈怀疑剩下没法鉴定的几根也一样。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一瓶?”
贺衍微微一惊,“那就是十几个人的头发?”
这么多人的头发,被董京华锁在触手可及的柜子里隐秘保管着,来源呢?
目的又是什么?
“这是什么?”检验员看到屏幕上的画面问道。
贺衍飞快地从报告单上提炼信息,“死者任教的班级教室出事前几天的录像。”
这是个相当安静的班级。即便是下课时间,学生也很少打闹。
早读、考试和各科教学的场景每天几乎没有变化。伏热渐浓,每天傍晚学校分发解暑冬瓜茶,学生们拖着疲惫身躯木偶人似的挨个去讲台前取,最后一杯留给来监督晚自习的班主任董京华,就这样周而复始,几乎每天都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像是某种恐怖电影的设定,仿佛在进行无限循环的一天,永无止境。
隔着屏幕,贺衍都能感到那种一成不变的枯燥乏味。
孟柏提出猜测,“会不会是他有收集头发的癖好?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就喜欢把别人丢在路上的发圈捡回家。还有一个喜欢在宿舍养蚂蚁,说是这样让他有种掌控世界的感觉。哦对,还有一个学长,喜欢趴在马桶上睡觉。”
贺衍:“……你们学校真是卧虎藏龙啊。”
孟柏还听不出意思,托着下巴回忆大学生活,颇为赞同地颔首。
“收集头发的癖好,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些头发要么是暴力扯断或者自然脱落,那么巧每根都是不同的主人,除非是两人独处的环境,不然他真是很会分辨了。”
贺衍脸色忽然沉了沉。
这些头发的所属者,多数为女性。男性最短的只有5厘米,女性最长也不超过15厘米,只有黑或者深褐色这种自然直发,更别说烫染。
一排排千篇一律短发的少女背影出现在了贺衍的脑海里。
他掀起眼皮,忽地道:“学生,董京华的学生。”
孟柏胳膊立时冒了鸡皮疙瘩。
“他把学生的头发攒起来干什么?”
贺衍摇头,如果来源真的是学生,那么难道八年前,董京华还在市四中当老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收集这些头发了?
以何种形式采集,被收集头发的主人又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那要去学校找几个学生问问吗?”
“等一等”,贺衍示意他别轻举妄动,“先找学校问一下,包括他以前的工作单位,看看他在过往教学上有没有什么异常。”贺衍凝眸,又压低声音道:“这个线索先别跟其他人说,这几天你也多注意,有没有谁对这个案子格外上心。”
孟柏微愣,正欲追问手机铃声就响了。
贺衍接起电话,对面的乔茗把情况大致复述了一遍。
“老大,可能是直觉吧,我想查一下董京华的就医记录。”
“你怀疑死因,还是其他方面?”
乔茗快步走着,“滩江那边即便是现在,传宗接代的宗族观念也非常重,像他们这种四十多岁还没有孩子的家庭,极其少见。我觉得李雪在婚姻关系的真实情况上,没有说实话。当然我知道,即便是真的这个也不能说明什么。这边正好离市立医院不远,我顺道来看看。”
这时一个刑警敲了敲门进来,手里拖着食堂打的饭,用口型跟打电话的贺衍说:“吴局有事。”
贺衍做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
他摸了摸下巴,“除此之外你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吗?”
乔茗摇头,“这倒还好,顶多就是情绪还撑得住,在受害人家属里算比较冷静。说实话每个人性格差异,我觉得受了这种刺激,什么样的反应都挺正常,要是我,光是认尸结束,我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非要说异常”,乔茗脑海中蓦地闪现出一个细节,“今天这么热,她却穿了一件很厚的高领外套,脖子都包住了。”
贺衍一愣,接着缓缓皱起眉头。
“她化妆了吗?”贺衍问。
乔茗说不上哪里奇怪,“化了一点淡妆,我们从茶楼出来后,李雪都有点热得脱妆了,不过毕竟发生这种事,所以口红蹭掉了也没心情补。”
难道董京华家暴他妻子?
贺衍几乎是立刻就作出了这个联想。
“她的衣服跟妆容也许是为了遮伤口的,李雪还得多盯着。还有,我们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搜到一个瓶子,里面都是头发,分别是十几个人的,男女都有。”
电话那边乔茗走路带起的呼呼风声骤然停滞,恍然到有些结巴。她出生于一个普通和睦的工薪家庭,印象中父母感情好得腻味,这个细节对她来说实在迂回。
再加上这瓶扑朔迷离的头发。
贺衍“恩”了一声,“估计有得查了,你先去忙你的。”
虚掩的办公室门被推开。
吴昶长得方面大耳,一脸富贵相,其实为人抠搜得很,珍藏的茶叶泾渭分明地列出了三六九等,贺衍他们这种平常只配喝喝白开水。他这会儿正兀自泡着正山小种,听到动静用后脑勺示意他坐下。
老头托着茶杯转身,贺衍眼尖地瞄到这茶叶估计是偷摸从赵局那儿顺的。
吴昶转身慢慢放下茶杯,开口就让贺衍愣住了,“叫你来不是为了手头上这个案子。”他喉咙厚重地咳嗽一声,“泊川那边今天刚联系了我,希望我们配合注意一个人,叫棠徵。”
贺衍脸色霎时变得很冷。
吴昶打量他的神色,“这人之前是泊川市局的法医,有点名气,原本都说是坐镇西南那个石明宗的接班人,结果年初因为一起谋杀案被锁定为嫌疑人。后来因为证据不足释放了,他也主动离开了泊川。现在人在崇平,听说你昨天还打听了这件事,你认识他?”
“......认识。”贺衍点了下头,“既然证据不足,那现在除非是发现了新的证据,否则也不可能立案调查。”
吴昶摇头,“是另一起案件。”
贺衍一愣。
“他父亲棠宏声。”吴昶抿了口滚烫的茶水,“之前是津大心理学院的教授,留学背景归国,发表过不少论文,曾经还配合协助过市局的案件调查,后来去了泊川就职,但没过几年就溺死在了自己家的浴缸里。那时候这个棠徵还在上大学,棠宏声妻子死得早,是海外华裔,除了棠徵之外还有个儿子叫棠泽。当时已经工作了,他给弟弟做了不在场证明,说两个人都在离泊川市内很远的五棱山景区附近野营,后来案子很快就按意外死亡结了。”
“但就在上周,有目击证人声称案发当晚,在棠家住处附近看到了棠徵。”
贺衍内心巨震,仿佛有铁锥撞钟在耳膜荡起巨大的回音。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薄唇冷冷一掀,“那他哥哥没有嫌疑吗?”
吴昶并不意外他这么问,“他哥哥有高速休息区的监控摄像作证,还有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巧的是,这个棠徵全程没有被拍到,据他哥哥说是身体不舒服所以在后座休息,一直没下过车。当然,事隔这么久仅凭一句话,这‘证据’也是不能做数的。只不过如果目击证人说的没错,那这两起案子就值得深究了。正常人遇上父亲死了,会往不在场证明上做手脚吗?年初的案子情况也是类似,受害人跟他有过摩擦,有人证没物证。”
一次是巧合,两次多多少少,就有些猫腻了。
他见贺衍凝眉不语,双手交叠在桌前,“这个人如果真的是凶手,两起命案都没有被绳之以法,又是法医出身,反侦察能力绝对超群。你要是跟他认识,盯着他这件事,我看可以交给你。”
贺衍良久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他冷不丁笑了下。
“笑什么笑,这是该嬉皮笑脸的吗?”吴昶这会儿也恢复了狮吼功传人本色,双颊脂肪颤动着让贺衍有屁快放。他虽然成天看似平易近人,但早年也是个狠角色。
贺衍摇头直言道:“吴局,这个任务我接不了。”
吴昶狐疑,“为什么?”
贺衍:“你看,咱们内部,配偶、直系亲属都不会放在一个部门,是吧?”
这是一贯的亲属回避制度。
“你们是亲戚?”吴昶端起茶杯,也不是一个姓,倒没想过这个。
谁知道贺衍干脆利落否认,“不是。”
“我们是前任关系,这有点感情纠纷,得算个离异配偶吧。”贺衍很淡定地说。
“嘶——”吴昶手一哆嗦,差点把舌头烫掉。
他愕然无比,仿佛头回认识贺衍,从高眉骨盯交叠在桌上的双手,嘴角有点中风前兆,怀疑贺衍是为了避事诓他,“你是不是搞错了?这是个男的。”
贺衍丝毫没点照顾他心脏的意思,“身份证号尾数7072,对吧?”
老头倒吸一口冷气,哪见过这种阵仗。
“你这个......”个了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可能舌头给烫秃噜了一层皮,暂时失去了语言功能。闭气凝神好半天,他才一言难尽地挥手朝天一指,让贺衍刻不容缓地滚出去,别在这里碍他的眼。
“等等”,吴昶铁打的神经迅速恢复过来,又喊住他。
老头浑厚的声音在胸腔发出共鸣,“长点心,也许能趁着这个机会把人揪出来。“
同一时间,崇平大学图书馆二楼。
几个复习的学生被冷风激得打了喷嚏,棠徵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有个一头泡面卷的女孩腼腆道了句谢谢,见对方冲她淡淡笑了下,耳朵立竿见影地红了。窗外乌云渐拢,细密雨滴从窗棂缝隙钻进来飘落在窗边的芭蕉叶上,透出些山雨欲来的不祥征兆,雨季正式到来了。
原本悄然无声的学生堆里倏地开始窃窃私语。
“根据警方通报,6月8日3时许,崇平大学第八教学楼学生杜某坠楼经过现场勘查和走访调查,已排除刑事案件嫌疑。本台记者为您采访到了海港分局陆警官……”
“真没想到人救过来了,没死啊。”
“说是没生命危险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棠徵视线凝固在手机屏幕上,脸上刚收起的些微笑意消失殆尽。
他把那块塑料的照片跟摄像头被破坏的情况,一并投到了海港区公安局。如果有意查,不可能这么快就调查结束。
这时有人过来办借书手续,一摞生物学教材中夹杂着一本社科类读物,分了两张卡登记。文员一抬头,连忙笑道:“又帮人带书啊。”
对方是个手上戴串檀木佛珠的讲师,五官倒是带着点冽厉,她礼貌一笑,“是啊,这本看得还挺快。”
有一本已经被借走了,文员在系统里一查,“呀”了一声,朝不远处的同事小声喊道:“棠徵,有本那个什么《洁净与危险》你看完了吗?程老师要借。”
棠徵转身和那位借书人恰好对视了一眼。
“还差一点,今天晚上就能看完”,棠徵走回前台,不露痕迹地看了眼电脑屏幕,“明天我带过来,您方便再来一趟吗?”
名叫程羲的年轻讲师闻言露出了一个温和笑容,“好啊,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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