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前厅，与竹林的幽深死寂截然不同。
檀香袅袅，茶汤初沸。沈砚洲端坐主位，姿态雍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光滑的红木扶手。他听着下首一位管事回禀家族事务，目光看似落在对方身上，实则透出一种冰冷的游离。
沈瑶坐在他下首不远处，捧着一盏香茗，眼睛亮晶晶的，还沉浸在即将“入宫”的兴奋里。她小声地、雀跃地对身旁另一位女伴重复着：“听说长公主殿下的凤仪宫种满了西府海棠，这个时节，肯定比梨花还要好看……”
那女伴勉强笑着应和，眼神却不时敬畏地瞟向主位上的沈砚洲。
前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彰显着世家大族的底蕴与家主无言的威仪。
然而，只有沈砚洲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有一半仍系在那片被设为禁地的竹林，系在那戛然而止后又陷入诡异寂静的琴音上，系在那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慕容”身上。
慕容…… 这个名号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底最深处。阴魂不散，竟敢直接闯到他沈家禁地，还恰好撞见凌泠音……失控。
沈砚洲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收紧了一瞬。
凌泠音。
想到这个名字，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是他一手培养出的最锋利的刃，也是最……不稳定的器。她的天赋毋庸置疑，甚至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但那份天赋深处，总潜藏着某种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野性而纯粹的东西，如同未被驯服的光，偶尔会刺伤试图握住它的人。
《镇魂曲》是他们家族立于纷争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需要她足够“锋利”，也需要她绝对“稳定”。今日的异响，是失控的苗头，绝不容许。
而慕容的突然出现，更是将变数直接抛到了他面前。
慕容与南诏渊源不浅，精通音律邪术……沈砚洲从不信巧合。慕容的出现，是意外，还是……冲着他沈家，冲着他精心培养的“器”而来？
他当时看似给了慕容两个选择，实则只有一个——留下。杀了慕容，眼下麻烦，且可能打草惊蛇；放走，后患无穷。唯有放在眼皮底下，才能看清这魔头究竟意欲何为。
而让慕容去“协助”修订那邪谱，更像是一石二鸟的毒计——既能利用慕容可能真的存在的邪门知识去磨砺凌泠音，让她更快“成熟”，也能让这两个不安定的因素互相消耗、彼此监视。
那枚“清心铃”，既是监视慕容的耳目，也是一重保险。一旦慕容有任何异动，或凌泠音再次出现不可控的迹象，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并加以……制裁。
只是…… 方才银铃传来的反馈，有些……微妙。
最初是平稳的，带着慕容那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和凌泠音惯有的冰冷抵抗。然后是慕容开始说话，试图分析琴谱——不自量力。银铃传递来的感知模糊不清，只能捕捉到大概的情绪波动和能量反应。
但就在某一刻，银铃的反馈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凝滞。
仿佛冰层下有什么东西轻轻涌动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紧接着，便是一种……空洞的平静。
并非无事发生的平静，而像是激流被强行压回深渊后的死寂。
发生了什么？慕容做了什么？泠音……又做了什么？
沈砚洲叩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家主？您看下月的贡品清单如此拟定是否妥当？”管事的回禀到了尾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砚洲抬起眼，目光深不见底，将那瞬间的疑虑完美地掩藏在威严之下：“可。库房新得的那对东海明珠，添入清单，献给长公主。”
“是！”管事连忙记下。
沈瑶听到，越发欢喜：“砚洲哥想得真周到！长公主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沈砚洲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让沈瑶雀跃的心情稍稍冷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瑶瑶，”沈砚洲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入宫非是玩闹，规矩礼仪，不得有半分差错。从明日起，你每日加练两个时辰的宫廷礼仪。”
沈瑶的小脸瞬间垮了一下，但不敢反驳，乖乖应道：“是，砚洲哥。”
沈砚洲不再看她，挥了挥手。管事和侍女们识趣地躬身退下，厅内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寂静重新笼罩。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却并未饮用。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庭院，直接看到那片幽深的竹林。
慕容和泠音，此刻在做什么？
那诡异的寂静，那短暂的凝滞，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他心头。
他并不担心慕容能玩出什么花样。在绝对的实力和掌控力面前，任何小动作都是徒劳。清心铃会锁死慕容，而泠音……她早已习惯了服从，习惯了在痛苦中磨砺自身。她对沈家、对他的依赖，是她挣脱不了的枷锁。
只是，那种细微的、脱离掌控的感觉，依旧让他感到一丝极其隐晦的不悦。
就像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突然落入了一颗颜色难辨的棋子。
他需要更清晰地看到棋局。
沈砚洲放下茶盏，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轻轻点向自己的太阳穴。
通过清心铃建立的微弱连接，他将一道更加强势、更加冰冷的意念传递过去——
【窥探】。
他要更清晰地感知那片竹林里的能量流动，感知慕容的气息，感知凌泠音的状态。
竹林深处，正试图与凌泠音进行下一步艰难“交流”的苏临川，腰间银铃骤然一寒，比之前更加刺骨的窥视感猛地降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几乎同时，他看到对面一直强撑着的凌泠音，脸色倏地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点在那血弧旁的指尖触电般缩回，重重按在琴弦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
沈砚洲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冰手，再次扼住了这片空间。
苏临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危机远未结束。
那双高踞厅堂之上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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