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二）
死者共两名，皆是男子。
第一个被发现的，是住在正对楼梯口那一间的人。
有人早起，正准备下楼时便察觉了不对劲。
此间房门大敞，甚至无需入内，只消经过门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直直冲进鼻腔，令人作呕。
往里瞥去，先是看见蜿蜒在地上的暗红色血泊，再抬眼，一个身体仰面躺在板床上，血迹的范围大得惊人，几乎覆盖了整个床榻。
死在苏却隔壁的这位，是稍后才被发现的。
当时，楼梯口的尖叫吸引了所有住客的注意力，众人纷纷出门，涌向楼梯口欲查看情况。
廊道上一瞬就挤满了惊惶崩溃的人群。
所以几乎没人注意到，廊道深处这一间，也同样敞着屋门。
住在苏却对面的绿衣女子出门晚了，慌慌张张地开门也要去看看楼梯口那边的惨状，可途中无意间往旁边的房间瞥了一眼，便瞥见了一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人。
至此，众人方才彻底明了自身处境。
二十人的队伍，一夜之间，死了两名同伴。
可当苏却想去隔壁仔细看一看之时，却被挡在了门外。
挡在她面前的是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只是站在那里，就几乎堵死了整个门口。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却，眼神里满满的敌意。
“人死在你隔壁，你还想进去？”男子刻意加重了“你隔壁”三个字，阴阳怪气道，“不如避避嫌吧你。”
“人死在客栈，你我又同住二楼，你不让我看，不知是否因为心虚。”苏却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淡漠道，“该避嫌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你说什么？”他顿时怒不可遏，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你……”
但他无话可说，只上下打量了一番苏却，一股凶悍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下一瞬他就要动手。
苏却身形岿然不动，唯有眼神更冷冽了几分。
附近的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生怕被殃及。
“子唐兄弟，大家有话都好好说。”
一个温和的声音于人群中响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行人从楼梯方向走来。
为首的是个青年，年纪大概二十多岁，与苏却差不多高，一袭粉白衣袍衬得他面若玉琢，甚是标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右眼角下那颗殷红的小痣，平添了几分风流与多情。
方才出言相劝的，正是他。
那被称为“子唐”的魁梧男子，见到这青年，面上怒色一下就收敛了大半，虽仍有些不甘，却还是收回了拳头，只恶狠狠地瞪了苏却一眼，侧身让出了门口的空位。
出言解围的青年走到苏却面前，态度谦和地拱了拱手，道：“昨夜匆匆一面，不曾好好相谈，在下叶别风。”
闻言，苏却一愣。
这人，竟是叶别风。
怪不得。
这个名字，在国境之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三岁能诗，四岁入宫伴读东宫，七岁所撰文章被广为传颂，及至年长，更是不拘古法，文风自成一格，随心抒情，佳作频出，引得无数文人追捧。
他是皇后内侄，叶家独子，真正的少年天才，天之骄子。
叶家本就是高门显贵，权倾朝野，叶别风又才华横溢，贤名在外，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前途不可限量。
他人要获取信任，或许磨破嘴皮说尽好话也无济于事。
而眼前这人，只需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就足够了。其名号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足以让许多人信服与追随。
只是，在此等绝境，竟遇此等如明珠一般的人，且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江湖草莽，一齐被卷入这诡异莫测生死一线的漩涡。
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苏却同样抱拳回礼：“苏却。”
叶别风微微颔首，目光探入屋内，眉头蹙起，随即又转向苏却，询问道：“苏兄弟昨夜居于隔壁，可曾察觉任何异响或异常？”
苏却想起了半夜那阵轻微的动静，摇了摇头，回道：“不曾，睡得很沉。”
这话半真半假。
如若睡在枕头上，自然沉眠无感。而她，也确实休息了。
叶别风闻言，并未怀疑苏却的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苏兄弟还需多加小心。这客栈内的枕头，似乎有些异常，最好不要睡得太死，以免危急关头反应不及。”
“多谢提醒。”苏却应道，心中却是一动。
叶别风竟特意点出此事，是收买人心，还是只是单纯出于好意？
两人不再多言，相□□头致意，前一后进入了出事的房间。
房间布局与苏却那间并无二致，一样的狭小简陋。
然而，空气中似乎夹杂着一点腥臊臭气，一阵一阵袭来。
这名死者是被掐死的。
此人仰面朝天，双目圆睁，瞳孔已涣散，面色青紫，口唇微张，脖颈上一圈深紫色的扼痕十分明显，指压痕迹轮廓分明。
其身下衣物浸满污渍，是死前失禁所致。
叶别风应该是从未见过这样污秽直接的死亡场面，并未贸然上前，只向屋内几人介绍道：“此间住客名叫万夜空，只因其名‘夜空’二字，意境开阔，故而有些印象，但对其底细不甚了解，观其昨日表现，应是初次接触此地，惊惧交加，神色惶惶。”
苏却一边听着，一边仔细观察。
房间内桌面干净，柜门紧闭，书笈放在床边，未曾打开。
除了尸体周围的污渍，并无其他痕迹，只有床铺凌乱，被褥被蹬踹纠缠成一团，枕褥间还散落着挣扎时扯断的头发。
苏却靠近尸体，弯下身，仔细查看。
死者双手保持着挣扎时抓挠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些许木屑。
苏却伸手比画了一下扼痕大小与形状，她的手不算大，亦不小，而这痕迹比她要大一些，并且是双手交叠，用极大的力气，死死按住他的喉咙，直至断气。
“两名死者，昨夜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苏却目光仍在尸体上停留，头也不抬地问道。
一个女子怯生生地开口：“昨、昨天晚上，大家都在一起，要说异常……不知争吵，算不算……”
“争吵？”苏却问道。
叶别风关上空的衣柜，转过身来，看向苏却，说明道：“只是小事。那边那一位名叫范月楼，应也是初来乍到，心中惶恐，便与万夜空争吵起来，都说要住在……里面。”
绿衣女子赶忙解释道：“大家都是抽签分房的，这这这，也怪不了我。”
原来如此。
两人都不想住最外面，便起了争执。
那女子还在努力回忆着：“他们具体吵了什么我并没听太清，当时人声杂乱，只看到他们两人面红耳赤，还互相推搡了几句，后来被旁人劝开了。”
可，就为了一个房间的位置争吵？
楼梯口的房间，是更容易被……盯上？
“还有吗？”苏却追问。
女子摇了摇头：“后来他们就各自回房了，再没别的。”
话刚说到这里，楼下突然传来掌柜的喊声：“门已开，诸位举子，莫误了时辰。”
人群瞬间涌动起来。
那张纸上的规定清晰地印在每个人脑海里。
辰初一刻，客栈闭门落锁，未出者视为惰学。
惰学的下场，并无一人敢去验证。
“先走吧，先按日程行动更要紧。”叶别风当机立断，语气凝重，“此事容后细查。”
众人再无异议，纷纷转身，争先恐后地涌向楼梯。
勘察被迫中断。
苏却最后瞥了一眼床上万夜空，随即也快步跟上人群。
楼下大堂，掌柜站在账台后面，依旧是那副冷面笑唇的模样，楼上的生生死死都与他毫无干系。
桌上放着几大盘冷掉的馒头和包子，还有一桶寡淡的米汤，但众人已经没有时间细细用餐，只能胡乱抓了些吃食拿在手里，一边赶路，一边仓促地塞几口。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天光大明，而是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
三步之外，人影便已模糊，五步开外，只剩一片混沌。
脚下的路尚能勉强辨认，但路旁两侧完全无法看清。
奇怪的是，尽管视线受阻，这群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却都默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没有人质疑该往哪里走。
仿佛书院的位置，在踏出客栈门的瞬间，就已在他们的本能之中。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什、什么东西？！”
人群停滞，引发了一阵混乱。
苏却眼神一凛，立刻拨开前面的人，快步上前。
浓雾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跌坐在地。
她蹲下身，看向那人脚边。
非常眼熟的衣料。
苏却的心猛地一沉。
是宋停。
他来了。
他头发和衣衫都湿漉漉的泛着潮气，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浑身冰冷，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
一瞬间，一个极其糟糕的推测闪过苏却的脑海。
他可能，就在这浓雾弥漫、寒意刺骨的客栈外面，躺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一直像是一名局外人一般，已经和她一起，连续三次进入。
可其他人，她没有遇见过第二次。
这是不是说明了，宋停已经知道了如何能与她进入同一事件的方式。
上一次回去前，他仿佛遗言一般地交代，告诉她来不及救也没关系，是他自己愿意的。
醒来后，他的情况也确实万分危急，差一点就真的来不及了。
难道说……宋停唯有在现实世界中濒临死亡，方能被拉入此间，再度来到她身边？
这个念头让苏却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每一次在这里见到他，都意味着，他在现实世界中，正游走在死亡的边缘。
那么，他为何要如此执着地跟来？
苏却收回手，看着宋停苍白的面孔，眼神复杂。
叶别风上前一步，搀起宋停，看向苏却道：“搭把手，带上他，无论如何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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