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的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凝固的云。母亲小心翼翼地剔去鱼刺，将雪白的鱼肉夹到我碗里，眼神却几次欲言又止地瞟向我。我知道她有话要说，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忧、试探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在我的勺柄上。
终于，她放下筷子，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闵闵，今天楼下社区服务中心的王阿姨碰到我了……”
我嗯了一声，等着下文。碗里的米饭似乎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她说……她们最近组织了一个青年联谊活动，就在周末，和附近几个社区合办的，氛围很轻松，就是大家一起玩玩桌游，喝喝茶……”她的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感，“王阿姨说有几个男孩子真的很不错，学历高，家境好，人也稳重。你看……你是不是，去看看？”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我放下碗勺，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妈，我不去。”我的声音干涩，但很清晰。
“为什么不去呢？就当是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啊？”母亲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声音里带上了惯有的焦急，“你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是对着本子写就是发呆，这样下去怎么行？总要……总要接触接触外面的人啊。”
“我不需要认识新朋友。”我垂下眼，盯着桌布上细密的纹路，“而且，我有男朋友了。”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连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都消失了。
良久，我听见母亲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谁？你那个……齐聿商吗？”
“是。”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坚定无比，“我们很好。所以我不需要去参加什么联谊。”
“他在哪？！”母亲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变成一种痛彻心扉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温闵！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在哪家公司上班？家住在哪个区？电话号码是多少？！你让他现在就来！来见我！只要他能站在我面前，妈妈立刻给你道歉，再也不提半个字！”
我像是被无形的拳头重重击打在胸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她要求的证据，我一样也拿不出来。我只能从大脑中汲取零散的信息，苍白地重复：“他……他工作忙，爸爸开了家五金店，妈妈广场舞跳得很好……而且……”
“而且什么？！”母亲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那都是你想象出来的！是因为你病了！医生说的你都忘了吗？那些药你都白吃了吗？！”
“我没病！”我也激动起来，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是真实的！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他理解我，陪着我，只有他……”
“只有他什么？只有他让你继续活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对不对？！”母亲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温闵，你看看妈妈！看看我这个活生生的人！我为你操心了多少年，头发白了多少，你看见了吗？比不上一个你脑子里虚构出来的人吗？！我们才是真实存在的啊！”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我最深、最不敢触碰的恐惧和愧疚。我的理智知道她爱我，知道她的担忧和眼泪都是真的，沉重无比。可我的情感却像被困在孤岛上的野兽，只有抓住“齐聿商”这根浮木才能喘息。
激烈的争吵耗尽了所有力气。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不到两米的餐桌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冰冷深海。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无声地滑落，看着我的眼神从愤怒逐渐变为一种近乎绝望的伤心和无力。
她不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承受的东西。
她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没有摔门而出的巨响，那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关门声，却像最终判决的槌音，重重砸在我的心上。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几乎没动的饭菜，空气里还残留着争吵的灼热和泪水咸涩的气息。
窗外，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甚至罕见地透出几缕惨白的月光，冷冷地照在地板上，映不出第二个人的影子。
我僵在原地，母亲最后那个伤心欲绝的眼神反复在我眼前闪现。那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争吵，我感觉到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在这一晚，伴随着那些尖锐的话语和无声的眼泪，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痕。冰冷的恐慌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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