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慕容离的住处,比我的还要偏僻,几乎紧挨着冷宫。
引路的内侍步履迟疑,眼神飘忽,刚到殿门前就近乎小跑着退开了,仿佛里面有什么吃人的瘟疫。
殿内暖得过分,弥漫着甜腻的点心香气,还混杂着一种……被刻意豢养出的,不谙世事的纯真。
甜的发腻,令人窒息。
这暖阁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琥珀,将他永远封存在了无知无觉的童年里,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绕过屏风,看见了他。
他穿着大红喜服,坐在铺着柔软兽皮的地上,正低头专注地摆弄一只九连环。
烛光柔和,勾勒出他清俊精致的侧脸轮廓,尚带着几分未脱的少年稚气,眉眼间纯净得不见丝毫沧桑,只是眼神空洞得厉害,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稚气。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黑,干净见底,却也空无一物。
他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我,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傻气笑容。
“新娘子?”他问,声音清亮,咬字却有些奇怪,像是孩童学舌。
我的心直直沉下去,落入冰窖。最后一丝侥幸也灭了。母皇没说错,我嫁了个真真切切的傻子。
他丢开九连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凑到我面前,几乎要贴上来。
那股甜腻的香气更浓了。
他身量比我高一点,宽肩窄腰,十七岁已是成年男子的骨架,姿态却全然不设防,甚至带着幼兽般的依赖。
“你好白呀,”他笑嘻嘻地说,伸手就来碰我的脸,指尖还沾着点心屑,“像奶糕。”
白?
我在心底冷笑。
边关二十年的风沙,练兵场上的日晒,铠甲摩擦的痕迹,还有那些洗刷不尽的血污和泥泞……
我这一身征尘,有什么可白的?
我这双手,拉得开最硬的弓,握得稳最沉的长枪,也曾为母皇、为大荣朝,在阵前斩下过敌将的头颅。
如今,却在这暖阁里,被一个痴儿评头论足,只因这身被迫穿上象征和亲的苍白皮囊。
这“白”,是何等的讽刺与廉价。
我猛地偏头避开。
他也不恼,目光又被我头上沉重的凤冠吸引,亮晶晶地闪着好奇:“这个好看!亮亮的!”
说着,他便伸手过来,笨拙又毫无章法地抓扯那顶象征我所有屈辱的凤冠。
我僵站着,没动。任由他孩子气地撕扯我的衣冠。
繁复发髻被弄散,黑发狼狈披泻下来。嫁衣襟口也被扯开,露出素色中衣领子,冰冷空气激得皮肤一阵战栗。
他终于将那沉甸甸的凤冠抓在手里,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高兴地举着看,笑得见牙不见眼。
“给我?”他期待地看着我,眼神纯澈,不掺一丝杂质。
我看着他那张全然懵懂,全然喜悦的脸,看着满室被地龙烘出的虚假暖意。
心底那点幽暗的火苗,骤然遇风,腾地烧成一片热烈野火。
我缓缓抬手,不是整理衣襟,也不是拢头发,而是极慢地抚上他温热的面颊。
他被这温柔触碰取悦,舒服地眯起眼,用脸颊蹭蹭我的掌心,发出满足的咕哝。
全然信赖,全然交付。
我的指尖在他下颌流连,细腻皮肤下,能感受到年轻生命温顺的脉搏。
一下,一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如情人的耳语,“给你。”
“都是你的。”
他的笑容愈发灿烂,毫无心机,捧着那凤冠,像捧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而我指尖在他颈侧轻柔划过的动作,已带上了审度的意味。
痴儿最好。
痴儿不会背叛。
痴儿死了,也不会有人深究。或许,还会庆幸少了个累赘。
既然是个痴儿。
既然最好操控。
那便……等他死。
“新娘子,”他忽然又开口,扯了扯我散开的袖摆,仰着脸问,“你不高兴吗?”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里,竟有一丝懵懂的担忧,“他们说,成亲是高兴的事。”
我的心像是被细针刺了一下。
不等我回答,他又低下头,从袖袋里摸索出一块被油纸包着、有些捏扁了的蜜饯,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像是献宝:“甜的。给你吃。吃了……就高兴了。”
那蜜饯沾着他指尖的点心屑,看上去黏糊糊的。
他举着它,眼神充满期待,又带着点怕被拒绝的怯意。
这一刻,他不像个皇子,更像个竭力想讨好新玩伴的孩童。
杀意在我胸腔里翻滚,几乎要压垮那丝可笑的动摇。
他举着蜜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我看着他高高举着的那块黏糊糊的蜜饯,再对上他那清澈得能照见我此刻狰狞倒影的眼睛。
就在这一瞬,老师咽气前死死抓着我的手,那用尽最后气力挤出的“明珠,活下去……”猛地钻入脑海。
活下去。
怎样活?像他一样,捧着一颗真心,任人践踏,最终落得个凄凉收场吗?
我仿佛透过慕容离这张懵懂无知的脸,看到了当初那个对萧明玉毫无保留,最终被推入万丈深渊的萧明珠。
这惊人的重叠,非但没有激起我半分怜悯,反而让那杀意轰然炸开。
蠢货。
我在心底嗤笑,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嘲讽,是送给眼前这个还举着蜜饯期待我接受的痴儿,还是送给那个曾同样天真,如今已彻底死去的……
我自己。
我缓缓抬手,不是去接那蜜饯,而是再次抚上他的脸颊,动作甚至比刚才更轻柔。
他立刻像被顺毛的猫儿,眯起眼,满足地蹭着我的掌心,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担忧抛诸脑后。
“殿下累了,”我的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早些歇息可好?”
他乖巧地点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果然抱着那顶凤冠,蜷缩在我脚边的软垫上,不出片刻,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长睫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纯真得不设防。
我慢慢抽回手,垂眸凝视他的睡颜。烛火跳跃,在他颈侧投下阴影,正是我刚才指尖流连之处。
“殿下。”我俯身,在他耳畔轻声呼唤,气息若有似无。
他毫无反应,依旧沉在深甜的睡梦里,呼吸匀长。
下一刻。
啪——
我抬手,干脆利落地赏了他一巴掌。
云裳悄步进来,看到殿内狼藉和熟睡的皇子,脸色煞白,气声问:“殿下……”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未离地上那具温热身躯。
“去,把我匣子里那瓶‘安神散’找来。”
“殿下?!”云裳瞳孔骤缩,骇得几乎踉跄。
“您……三思!”她扑通跪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他就是个痴儿!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逼您至此,您何苦再徒增杀孽?我们徐徐图之,未必没有……”
“云裳。”我打断她,缓缓转头,眼中映不出丝毫波澜。“剂量,慢慢加。”
她仰头看我,像第一次认识侍奉了二十年的主子。
她懂了,从父君死的那刻起,从母皇碾碎我最后尊严的那刻起,那个曾会为战场遗孤落泪的太子萧明珠,就死了。
云裳眼底的光彻底黯下,只剩麻木的绝望。
她重重磕头,声音喑哑:“……奴婢,遵命。”
她踉跄退去取药。
殿内死寂,只剩我和地上安然熟睡的慕容离。他翻了个身,无意识咂咂嘴,嘟囔着模糊梦呓:“……甜……新娘子……吃……”
我猛地攥紧袖中手,指甲深掐入掌。
不过是个痴儿。一块垫脚石。
他的无辜,他的命,在这吃人的地方,一文不值。
云裳很快回来,捧着那只不起眼的白玉小瓶,手抖得厉害。
我接过瓷瓶,触手冰凉。拔开塞子,一股极淡的苦涩气味逸出。
我走到桌边,看着他吃剩的几样点心,最终挑中那碟他方才吃得最多,最甜的云片糕。
一点点白色粉末抖落,迅速融化,无踪无迹。
“殿下……”云裳的声音抖得破碎。
我没理会,仔细将糕点放回原处,摆成未曾动过的样子。
刚直起身,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我和云裳同时一僵,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云裳迅速闪到门边,侧耳细听片刻,对我微微摇头,示意无人。
但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如冰蛇爬过脊背。
杀意和后怕交织成网,骤然收紧。
我盯着那碟云片糕,又看向地上毫无知觉的慕容离,眼神瞬息万变。
片刻死寂后,我忽然抬手,猛地将那一碟云片糕扫落在地。
瓷碟碎裂声响清脆刺耳,沾了毒的糕点滚落一地。
慕容离被惊动,不安地哼唧了一声,蜷缩得更紧些,并未醒来。
云裳惊愕地看着我,大气不敢出。
我胸口微微起伏,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绝。
“收拾干净。”我的声音低哑,“一点痕迹都不准留。”
云裳立刻蹲下,手脚麻利地将碎片和糕点悉数收起,用绢帕包好,藏入袖中。
“那……之后……”她声音仍带着颤。
“之后的事,本宫自有分寸。”我打断她,目光落回慕容离身上,“看来,得换个更稳妥的法子了。”
毒杀太容易留下痕迹,也太容易被人做文章。尤其,若真有人暗中盯着……
我需要的是万无一失,是即使他死了,也无人会深究,甚至乐见其成。
云裳低头,不敢再看我。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让风灌入,吹散殿内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空气。
远处,大晟皇宫的重重殿宇在夜色中显露出巍峨而狰狞的轮廓。
权力场中,从不缺死人。尤其是,无足轻重之人的死。
既然母皇送我入这地狱,我便从这里,一步步爬回去。
这傻子的命,就是我爬回权力中心的……
第一块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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